一
地铁发出哐当哐当声在地下世界里行驶着，安全门上的报站指示灯一闪一闪地亮着，出风口像一个口吐白气的怪物，毫不吝啬地吐着冷气，仿佛车厢中运送的不是乘客，而是生鲜冻肉，生怕它们会变质。
车厢里站着的人们拉着吊环，身体微微摇摆，如同洋流中的海葵。
童理坐在角落里，冷风让他不由自主地用力抱紧双臂。
此刻他正打量着车厢里的乘客。
两个老太太坐在他的对面，她们正热烈地交流着炒股的心得，并不时地冒出几个专业术语。她们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股钱的味道。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坐在一对情侣边上，她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膝盖上放着一个面目可疑的名牌拎包，凸出的眼球盯着报纸上的彩票栏，仿佛彩票大奖号码可以通过意念想出来似的。
童理的边上站着几个互相聊天的中年男子。这些男子体格健壮，相对于周围乘客的短袖短裤清凉的穿着，他们一身长袖长裤似乎有点正式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别人无法听清楚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尽管这些人高矮俊丑差别很大，但他们之间有着某种共同的气质，就像某个不熟练的家庭主妇，把自己刚出烤箱的面包整抽屉地被搬到这里，尽管每个面包的样子不同，但彼此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
这群人的核心人物是一个黑衣中年人，他身材壮实，戴着一块欧米伽手表，左手套着一个假小拇指。他很少参与讨论，大部分时间眯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的某一点，好像是蜡像馆忘了搬走的一个蜡制人像。
“金融中心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地铁广播中传出一个优美的女声，这声音中似乎也带着这足量空调的冰冷。
自从鹿州市旧城改造后，知名金融机构陆续搬到了这个新建的金融中心，因此这里也被称为“鹿州的华尔街”。虽然这里的租金昂贵得惊人，但是金融机构趋之若鹜，它们拼命往金融中心挤，因为在这里办公才显得有实力，而在其他地方则会被人看作实力不够雄厚。
地铁车门打开，“蜡像”仿佛忽然醒来，随着这些男子鱼贯而出。
车厢里紧接着上来了五六个乘客，童理注意到其中有几个身穿正装、打着领带的年轻人。他们的西装质地精良、裁剪考究，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也不是普通货色。
他们这身穿着和地铁中那些穿着短裤T恤的乘客同样显得颇为不同。他们一上车，不是在打电话，就是在翻资料。
过了一会儿，西装男们就在不同的车站分别下了车。
二
童理在广电中心站下了车，步行前往不远处的鹿州市广电大楼。
户外明晃晃的阳光格外刺眼，和地铁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在他身边，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数落一个看上去疲惫不堪的中年男子，男子像是耷拉着尾巴的小狗，无精打采地跟在她的身后；一个留着长发的青年男子拎着一个古驰标志的袋子靠在栏杆上，袋子里放着一只新买的包包，另一只手捧着一束鲜花，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便热情地迎了上去拥抱，女孩则笑脸相迎，这笑容仿佛是从知道生存不易时就开始反复练习的。
这段路，童理一年多来已经走了几十遍了。在广电大楼的电台直播间，他要录制一档名为《经济学现场》的关于生活和经济学的节目。
童理是鹿州大学金融学院的经济学副教授，今年35岁，单身一族。一年前，也就是2007年，他接受电台邀请开始录制这档节目。
这档节目刚开播的时候，收听率很一般，听众似乎对“经济学”这样的东西毫无兴趣，就像是听到“三角函数”和“化学方程式”一样，觉得无聊得要死。
很多听众直接打电话问：“童教授，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不如推荐几只能涨的牛股，或者告诉我们明天的大盘涨不涨。”
每当这时，童理只有无奈苦笑。那个时候股票和房产行情异常火暴，台里的领导也一度想停掉这个节目，换成股票和房地产投资的谈话节目。
另一方面，童理的大学同事也给了他善意的提醒，作为经济学家的研究方向应该在宏观经济、产业政策或企业决策上，不仅有助于申请到课题研究经费，也能出成果，而这样的电台节目工作则显得太非主流、太小儿科，不符合大学教授的身份。如果真想出名，不如上电视台做一些国家宏观经济分析的财经类节目。
不过童理不以为然，依然劲头十足地做着这档不太起眼的节目。渐渐地，听众开始发现了这档节目的趣味——原来经济学也可以这么有趣，于是反响也越来越热烈。
节目直播时间到了，童理和他的搭档——年轻的电台女主持人葛娜聊了几句天气和当下的热点。
葛娜拿起手中的资料说道：“言归正传，我们来看看统计部门发布的经济数据，这个季度的PMI，也就是采购经理人指数是50.1，波罗的海干散货指数是……”
“不不，小葛，你知道的，我不想聊这些数据，”童理打断了葛娜，“我就聊聊我今天所看到的事物吧。”
三
于是童理讲述起他今天的所见所闻。
“我是坐地铁到电台来的，最近这段时间当我坐在车厢里的时候，总是看到大伯大妈在热烈地谈论着股票，大家可能都听过那个经典的故事，如果一个擦鞋的小童也来和你谈论股票，这意味着什么？同时我还多次观察到一些奇怪的人，他们身板结实，我看见有些人在脖子或手腕处还有文身的痕迹，奇怪的是他们的穿着却规规矩矩，既没有穿大裤衩，也没有戴粗金链子，而是长袖长裤皮鞋，仿佛要去见什么重要的人。
“当他们总是在金融中心这一站下车时，对这一现象我便有了答案，他们应该是讨债公司的。如今金融中心那些金融机构坏账开始越来越多，并且无法收回，他们甚至无奈到想办法找社会上的人去收坏账。如果这些人是去存钱，那用不着这么多人去，也用不着穿着正式，他们是怕别人注意到他们进出，并且觉得自己是在和金融机构而不是混混打交道，才故意穿得这么正式。这些人有时还拎着有金融机构标志的环保袋，估计是上次金融公司给的坏账客户资料，其中一些需要更详细的资料，有些则需要继续讨价还价。
“很多人会说，我们看到的经济很景气啊。可是也许你忽略了这些繁荣之下的危机征兆。如果你注意报纸上的***拍卖公告，会发现无论是个人还是企业开始无法偿还所欠的债务，这说明投资利润率在不断下降，经济或许并没有公开财报上看到的那么靓丽，亏损的亏损，倒闭的倒闭，跑路的跑路，这些状况在悄悄地增加。
“我最近还观察到另一个现象。当我到了金融中心这一站的时候，总会上来一些穿着体面的年轻人。有些人在车上会联系客户，还有一些人会看手提包里的资料，从他们的穿着、谈话和资料封面的标志，我推测他们来自知名投资机构。然而我发现了一个变化，去年这个时候他们的穿着都很随意，很多都是运动衫。这说明那时他们的业绩完成得很好：他们要么去看比赛，要么去健身，要么想保持低调，总之形势很好。
“可是从今年开始却在发生变化，他们的休闲服装变成了正装，并且神情没有那么放松了，没错，穿得这么正式，通常意味着他们遇到了麻烦，他们要如约去见某个可能给他们钱的重要客户……”
“我非常喜欢福尔摩斯说过的一句话：‘你们是在看，而我是在观察’。在事物的表面之下总有一些有趣的东西等着我们去发现，我们能看得多远，不取决于我们的视力，而取决于我们的思维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