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眼前那个他还是少年。
可是那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当眼前这个中年人睁开眼，看着我的时候，我取下面具。
很明显他有些吃惊，但好像又并不那么吃惊，仿佛是早就算到我会来这里似的。
“你明天是不是要去文华殿陪皇帝老儿读书？”我问他。
他点了点头。
“你待着，让我去，听明白了没有？”我伸手摸向腰间的匕首，如果他不同意，打算立刻顶到他的脖子跟前。
但是他依旧点了点头。
脸色依旧很平静，平静得像是洒落在他脸上清冷的月色。
我没有料到他竟然答应的这么快。
完全不像这么多年我和他的纠葛之深。
“行，那你睡吧。
”我又拍了拍他的肩头，准备重新翻窗出去。
没想到却听见他在我身后说道：“这么晚了，你住的客店离这里远不远？不就凑在床上歇歇如何？”说着挪了挪屁股，腾出了半边的床。
当朝内阁首辅的，金丝楠木雕镂得十分繁复秀丽的，镶金嵌玉的床。
我微一沉吟，翻身便躺了上去，从他那边抢来半边被子，裹紧了身子，侧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就像是四十多年前，我深夜偷偷翻墙回家溜进房间，钻到被窝里抢他被子一样。
那个时候的他还是个十岁出头，被私塾先生硬逼着背四书五经那些晦涩难懂句子的小童生。
而我则是他那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生性放荡，不成器的双胞胎弟弟。
小时候我最不喜欢听的就是私塾先生讲话。
主要因为他是一个糊里糊涂的臭老头，弯腰驼背的像只灶马。
说话嘴里漏风，不清不楚，身上还总是有股难闻的油墨味道。
更重要的是，他总喜欢教训我。
一开口就是“当年下官跟着老太爷在京城吏部当差的时候”怎么怎么样，一说就能说一炷香的功夫。
谁要听他在那絮絮叨叨自己那些又臭又长的往事呀。
我就趁着他摇头晃脑沉浸在自己过去那些事里的时候，偷偷从角门溜出去，跟街上的野孩子们玩耍胡闹。
但无一例外，每次都会被我那老实巴交的哥哥给抓回来。
他力气大的很。
虽然我才是那个整天在街上疯跑的家伙，但我就是打不过他。
他还老得到私塾先生的表扬。
什么“此子天资聪颖，颇有慧根，更兼心性稳重，日后必成大器”，什么“四岁即能吟诵论语，六岁便能倒背诗经，前途不可限量”，什么“触类旁通，博古论今，其中颇有些高论，见识已胜过老夫”。
私塾先生在说这些的时候，就连旁边站着的一向板着脸苦大仇深的父亲都会喜笑颜开。
被喜欢的是他。
得到表扬的是他。
点心零食给的都是他。
就连外出游历父亲带着的都是他。
我就像是他的影子。
那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却只能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影子。
可是我也想跟着到川蜀之地去转一转啊。
但任凭我在地上撒泼打滚，父亲就是板着脸，理都不理我。
结果他还假惺惺的走上前来，拉着我的手说：“不如我把机会让给你，你跟着父亲去出外游历吧。
我礼记中尚有一些篇章没有背熟，打算一个人再下下功夫。
”得到的自然是父亲十分严厉的呵斥：“乾儿，你莫管他！”随即父亲鼻孔朝着我：“两个明明一胎所生，怎么一个聪慧过人，一个却如此顽劣！”时候一长，我就嫌透了父亲，嫌透了私塾先生，更嫌透了他。
结果自然是变本加厉，日日逃课，在外头疯玩。
甚至为了躲避他的追捕而故意跑到八九个坊市之外，好几次还因为迷路而彻夜不归。
终于在一次又被他给抓回来之后，遭到了父亲一顿严厉的毒打。
“不读书就滚！滚出李家！我李家书香传家，朝堂上代代为官，没有你这样不认祖宗的东西！”父亲气得七窍生烟，拿着藤条，坐在太师椅上，浑身发抖。
我直挺挺的站在堂屋下，双手叉腰，瞪着父亲。
“那你怎么不为官？”父亲的脸腾一下就红了，暴跳起来，提着藤条就朝我打来。
我大叫一声冲上前去，跟他扭打在一起。
从此以后，父亲就不怎么管我了。
我的生活变得极其宽松起来。
除了口袋里不怎么宽松，因为自那之后父亲把我每月本就不多的例钱也给停了。
我感觉在这个家里一下就成了真正的影子。
除了能上桌吃三顿饭，有一张床能躺着睡觉，其他一概事情都和我无关。
就连家里仅有的两三个仆役都好像在故意躲着我。
他妈的。
我心想，从正门大摇大摆的走到街上。
这个家只要有我哥就够了。
我是不成器的那个，还赖在那里有什么意思呢？我转头便走进了赌坊，拽着一个人的衣领找他借了三贯钱，一个下午就在赌桌上赢回了三百贯。
我自然知道，赢了这么多钱肯定别想轻易走出这个门。
于是重重拍了两下手掌，两步踏到赌桌上站着，面对一众眼神凶恶的赌鬼们，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摇摇晃晃就像是醉了一样。
“小爷我今天承蒙各位兄弟抬爱，揣着这些钱财实在烫手。
走，今儿我做东，咱们都去杏花楼热闹热闹去！”话音未落，众赌鬼们欢声叫好，差点把房顶掀翻。
等到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杏花楼，正打算昏天黑地闹腾那么一回，突然门口就有衙役跳出来大声呵斥拦阻。
“这里可是官家教坊司，你们这群没命的跑这里来聒噪什么？”官家，官家，又是官家。
我心头火起，但却笑嘻嘻走上前去，十分恭敬的作了一个揖。
“那小生身有功名，不知能否进去一览呢？”那衙役看我的眼神有些狐疑：“你有什么功名？”我立刻双手探出掐住他的肩臂，脚下一绊，用在街头打架这么多年跟人学的摔跤技术立刻把衙役翻转过来，摔了个狗吃屎。
然后我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脸上，让他哼哼唧唧，却爬又爬不起来。
“我乃狗屎秀才，放屁举人，专叫人狗啃吃屎，再坐在他脸上大放臭屁！哈哈！哈哈！”说罢，我拍着胸脯大笑，一扬手。
“兄弟们往里进！快进！”众赌鬼大多都是街头泼皮，立刻欢声雷动，鱼贯而入。
当夜杏花楼可真是不得安宁啊！不得不说，官家教坊司的小娘子们确实水润。
当大批衙役踏着腾腾的步伐赶到杏花楼门口的时候，我们早就做鸟兽散了。
看着天色渐明，我甚至还跟着几个赌鬼大摇大摆走到早市上的早点摊坐下，要来炊饼肉汤，大吃大喝起来。
几个人嘻嘻哈哈，其中一个虎背熊腰的黑脸汉子突然问我：“我看小兄弟时常在街头游荡，性情豪爽，身手也好。
我眼下有一笔买卖，但缺一些人手。
你有没有兴趣？”我认得这个黑脸汉子在赌坊里出手阔绰，赌技虽差，赌品却好，一下午银钱流水般从他手里哗啦啦到我手里，想也没想，立刻拍桌子站起身来。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