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秀抱着如虎的鞋子坐在井沿上，发痴似的望着井里。黄昏在井面变幻着颜色，浅红，橙红，绯红，暗红。变换不止的背景衬出那棵孤绝高傲的石榴树，格外的安宁，格外的庄严，格外的不可侵犯。让人想到海枯石烂，想到天长地久。那些鲜红的花朵，一季季开了，又一季季谢了，掉进暗沉沉的井里，变黑了，变烂了，融入陈年老泥。冷静的井水就日复一日地蒸腾出湿漉漉的死亡气息，停在空中，静止，不动。与此相比，就看出石榴树的变化来了。石榴树已经在自身的死亡气息中老了十年。十年，是十圈年轮，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以为谁都看不见。但哪一年不生出一批翠绿翠绿的新叶？每一片翠绿都凸显出它的老迈了。玉秀想，如龙如凤也是自己身上长出的绿叶。

如凤考上大学那年，家里请客。玉秀说，除了曹家的人，请什么人都行。曹万川很不解地盯着她，为什么？玉秀瞥他一眼，如龙如凤考上大学，你们曹家人哪个不对我们恨之入骨，你还以为他们真安了好心，巴巴地跑来给你挂礼庆贺？谁不是想逮个机会狠狠吃你一顿？他们这会儿，恐怕都冷冷地瞧着你曹万川有什么飞天的本事，能把两个大学生供出来呢。曹万川皱眉说，这我也知道，但面子上总过不去。玉秀冷笑一声，面子？面子值几个钱？我们现在是一分一厘都算钱，他们空着两手抬着嘴巴来，吃你一顿，抹抹屁股走了，等你要钱时，找谁去？曹万川仰起脖子，咕咚咕咚把一杯浓茶灌进去，说，我也是为你着想，反正我多数时间在外面，你在这家里跟人相处，早不见晚见，怕拉不下脸。玉秀很沉静地说，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我在家里关上门过日子，碍着谁了？

那天请了十几桌客人，果然没一个曹家的人。玉秀知道曹家的人在背后说什么。曹家人说，曹万川还可以，就是那个娘儿们实在不像话，五阴六阳都分不清，浑得可以。曹万川本来挺男人的，遭了这样厉害的女人，这辈子算是毁啦。玉秀昂首挺胸地过日子，毫不理会，心里却骂道，***，脸红了不是，谅你祖宗十八代都生不出这样一双儿女！

玉秀送如凤到车站。快开车了，玉秀站在车下拉着如凤的手，无比爱怜地抚摸，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感觉那是许多年前的自己，可许多年前的自己哪都没能去，如今女儿是哪都能去了。女儿延续了自己的希望，却也让自己看到了自己希望的彻底散失。玉秀觉得自己当初嫁到农村来，牺牲是太大了，这是个壮烈的牺牲。玉秀不由得为自己感到委屈，坚定地对女儿说，到了城市就别回来，这农村是回来不得了。如凤坐在车上兴奋不已，笑嘻嘻地说，知道知道，妈你都说过一千遍了。我一定走得远远的，不回来了，永远不回农村来了。这时候汽车启动了。如凤的手像一面小小的水红色的旗帜，挥舞着，渐渐浓缩成一个点，一眨眼，消失了。玉秀怔怔地站着。一时间就有些后悔，刚才应该对女儿说，你得时常回来的。不然，女儿真个永远不回来怎么办？

小说《花火》 第20章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