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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0-08-21 17:44:37

花儿与手枪

花儿与手枪 佚名 著

连载中 宁宁陈大为 明星同人小说 逆袭小说 虐恋情深小说 伦理禁忌小说

花儿与手枪男女主角为宁宁陈大为,是佚名倾情著作的一部都市小说,目前正在快看连载。算了时间,请了公休,接上宁宁,一上高速,成都在车后奔逃。

精彩章节试读:

花儿与手枪

算了时间,请了公休,接上宁宁,一上高速,成都在车后奔逃。

春天妖冶而鬼魅,惊险而荒唐,没有哪个季节比她更能让人想入非非、蠢蠢欲动的了。

春天没说来也来了。宁宁喜欢刺激。一大四学生,扭到我这个年逾五十的半蔫子老头吠,吠的就是刺激。当然,就年岁以及年岁带来的经历、经验、身份与之相媲形成的差异论,这只是刺激的一种。

宁宁喜欢层峦叠嶂、层层加码、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刺激。宁宁的这一癖好,像一等比数列,至少等差数列。我对宁宁癖好的迎合,也像一等比数列,至少等差数列。只是我俩公比和公差的方向刚好反向,她的脸在刺激中越来越发红,我的脸在刺激中越来越发青。当然,宁宁并不认为脸蛋的发红、发青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两种颜色都是刺激的产物,只不过个体的生物有着不尽一致的表达罢,正常了。再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80后女孩,哪会把进了自己笼子的时间丛林中的顾惜,放了鸽子,放给自己以外的主?

这疯丫头把我折磨得脸色发青,印堂冒汗,但我愿意。因为我也喜欢刺激,只不过我喜欢的刺激品种无多,这几年,宁宁几成我唯一的刺激。

今天,我送给宁宁的新刺激,是带她去山中,去春天,见一些惊世骇俗的宝贝疙瘩和惊世骇俗的花儿——映山红。

涂鸦,你就吹吧。她不信。吹得白泡子翻天她也不信。她不信我也不想说的,但终是没架住她赖在床边打死不趴下不献身的沉着。我说,那些宝贝疙瘩,是洞子里的军工厂,生产卫星的遗址,废弃的导弹,掩填的核坑,树尖上美蒋特务的降落伞……我神神叨叨说,没人知道那地方,它曾经是三线保密单位。告诉你吧,我曾经就在那儿献过青春。后来,这家军工厂的大部分调迁到了城里,我也随工厂离开了山沟,走向了亲亲的你。你就瞎掰吧!航天和核工咋会尿一壶里?宁宁揪了我下颌一爪,边说边爬了下去。她还没被我给她准备的宝贝疙瘩刺激呢,自己就先成了刺激我的宝贝疙瘩。

9401有枪吗?啥?枪,山里,有吗?宁宁突然想到了枪。宁宁突然想到枪,一点不突然,相反,正常了。这是神马时候啊,刚刚真枪实弹干过,硝烟还在眼眶、鼻孔和呼吸中作收尾的文章呢!更直接的,是宾馆房间电视正播着爆头哥周克华女友被判刑五年的新闻。

永远不能说没有枪,否则,在哪儿去为这疯丫头寻找新刺激?我说,枪哇,有的,有的。一把手枪,一把真资格的闪闪发亮的手枪。我说,我知道那把枪在哪儿,是我一哥们告诉我的。哥们早死了,但那枪一准还活着!我越说越滑溜,越说越兴奋,宁宁受了感染,跟倒兴奋。

我因势利导、顺水推舟说的假话,其实是真话,至少主体部分是真话。没有诳宁宁,向毛主席保证。高速只通到通绥,之后,我将越野车驶上了北去的国道。怕9401厂那地方住宿困难,就在鲆泰县城歇了一夜。工农区前几年已拆,又还原成鲆泰县一个镇了。翌晨,宁宁掌盘,沿着一条去9401厂的专用车道走着,刚进入花蕊山中,枪的故事还没听完,宁宁就被刺激得惊诧诧叫唤起来,只差把脑球蹦出天窗与低飞的杜鹃联系在一起。车外,河风轻拂,万山红遍。车子以四十五码的速度,在映山红的盛典中不疾不徐匀匀净净穿行。

映山红铺天盖地来了。9401厂,再次穿上了繁花似锦的十公里长大红袍。但陈大为对此熟视无睹。

陈大为也够倒霉的,昨天,车间,竟被一块钢板绊了下;脚崴了,肿得老高不说,一只脚出工不出力,竟让自己成了十天半月也不定伸抖的跛子。但这不算啥。

这两天上班,陈大为觉得周遭的人很吊诡,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个个。个个看自己的眼光,都像狐狸。陈大为预感到有事发生。事实上也是有事发生的。他发现,9401厂尤其六区三个车间的人在玩失踪,今天三两个、明天七八个地在失踪。越邻近警卫连的车间和机构,失踪的人越多。警卫连设在51公里六区地盘上,厂办公大楼和陈大为所在的四车间属于六区,相较其他车间和机构,四车间距警卫连不远也不近。

这天早晨,陈大为沐浴着厂广播站高音喇叭吼出的革命歌声与美女广播员黑荔咂巴出的厂内新闻,乘坐大巴,望着路边的映山红和金沙河,到了车间,屁股还没把工艺组的木椅坐热,就失踪了。

陈大为被几个身着制服、带着家伙的人推出车间,塞进警车。直到坐上厂保卫科讯问室独凳,才知道他正在被发生什么,以及周遭的人为何失踪,失踪到了哪里。

肖科长:姓名?年龄?身份?陈大为:陈大为。二十一岁。四车间工艺员。肖科长:四月一日晚上六点至七点之间,你在哪里?陈大为:沿河边往宿舍走——我住47公里——顺便抓鱼,捉诗。肖科长:捉诗?陈大为:我爱好写诗,在金沙河寻找灵感,有什么不对吗?肖科长:和谁在一起?谁能证明?陈大为:我一个人在河边,没人证明,虽然也遇到了一些工人、农民。不过,也许有吧。指不定有我们相互认识的人,或认识我而我不认识他的人看见我了,只是我不知道。

肖科长:一直沿着河边走?陈大为:不是。在Z形弯离开河边,沿公路回到了47公里。肖科长:之后呢?陈大为:回到47公里后,在小北京馆子下了一碗仔肺面,去了趟宿舍,随后去澡堂泡了个澡,搓了个背,再后回宿舍与小宋师傅吹牛,十一点关灯睡觉。

肖科长:四月一日晚上六点至七点之间,你看见什么人出现在了警卫连营房附近?

陈大为:我咋知道营房附近的情况?那个时段,我离营房远了。

肖科长突然问:会使枪吗?

陈大为被肖科长陡地变调的声音吓了一跳,怔了怔说:啥?

问我会不会使枪?会,又说:9401的人恐怕都会吧,谁没有军训过、打过靶?

问了这些,陈大为被再次塞进警车,羁留在了警卫连一间空房里。空房不空,里面挤有二三十人。

又过了一天,空房还是二三十人,因为这一天里,进来的与出去的,人数基本相等。每进来一人,就有佩枪的主声色俱厉地大喝一声:老实待着,不准说话!有什么情况,主动揭发、交代!人家的意思是,不能用一切器官说话。但大家伙还是说了,只不过说了也等于白说,因为没人能明白那些挤眉弄眼、抓耳挠腮的意思。也不是不明白,那些挤眉弄眼、抓耳挠腮的意思,使本来的意思多了几层意思,更复杂更扑朔迷离了。空房里的每个人,开始挖空心思,想自己一生那些见不得人的鬼事。“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南山。”这样,看上去,他们正捂着心事,为坦白与否忧伤着,纠结着,彻夜不眠。

陈大为有理由怀疑,他的进来,与早他一天进来的小青师傅立功心切、疯狗乱咬人有关。但小青师傅不承认,直到今天也不。

一大群人失踪到军营,本来的意思是这样的。那天,警卫连晋指导员吃过晚饭,逍逍闲闲在金沙河边溜达了半小时回来,掏出钥匙,打开宿舍门,一瞥之间,见本该像军人步伐一样整齐的床单、枕头有些走样,急忙掀开枕头,不禁大惊失色。

枕头下的一支五四式7.62mm手枪不翼而飞!通讯员飞叉叉跑出营房,老远就听见一种凌空炸响的风声,随声寻望,就看见正恶狠狠抽打金沙河的孔连长。孔连长在河边玩打水漂时,见一根笔直竹竿歪七扭八浮上沉下漂到自己脚边,就弯腰抓在手中。而后,逮了端头,抡起臂,左一下,右一下,把金沙河当仇人抽打。啪啪啪挨打的金沙河绽开伤口,但竿起伤愈。相反,孔连长感到了右手虎口的疼痛。通讯员正在这当口跑到了孔连长面前。孔连长听说丢了枪,手上的竹竿就做了自由落体运动,一截水里,一截沙滩。竹竿仿佛吞了***,开始在漂有映山红花瓣的金沙河舞池搔首弄姿,跳起摇头舞。孔连长背着残阳跑回营房,不像驮着残阳,倒像残阳的手推着,这样,看上去他的跑就不是跑,而是飞。年长的晋指导员见到小毛头孔连长,就像一个犯了天大错误、六神无主的孩子见了严父。

“通讯员,集合!”行动果敢、从容镇定的年轻指挥官孔连长下达了他的第一道命令。嘘——嘘,连队紧急集合哨吹响。全连列队,全副武装(晋指导员除外),集合完毕。点名确认在营房吃晚饭的官兵一个不少后,孔连长命令三个排交叉清查对方的身上、床铺上以及刚才的去留处有无一支五四式手机。

口水命令变成了手脚眼嘴并举的噼里啪啦的行动。但一无所获。孔连长让晋指导员搜查孔连长。晋指导员很为难。晋指导员对孔连长搜身时,踟蹰忸怩的身形,活像一对初恋的同志首次试水。这还不算,令晋指导员完全没想到的是,搜了孔连长后,孔连长还不容分说地对晋指导员全身和宿舍进行了透彻搜查。孔连长的怀疑是全面的,包括晋指导员可能的监守自盗,贼喊捉贼。通讯员有晋指导员宿舍钥匙,但他监守自盗的嫌疑已在交叉清查中基本排除。

孔连长又命令对刚才集合时最后入列的十个人,进行重新的重点的排查。还是一无所获。显然,孔连长首先把目标锁定在了内部。

营房背山临水,三合而围;两排平房一长一短,呈手枪形布列;长的一排(枪管)筑在山脚线上,短的一排(枪柄)一端邻山,一端抵在河堰上;长排房与短排房交叉处内侧,砌有一圆状花台(扳机护圈);另一面,是围墙与大门。晋指导员的宿舍嵌在长排平房里,宽三米,进深五米,一门一窗;窗开后墙,很小,平开玻璃扇面后边,有钢条竖插封死窗洞。营房大门,设有门岗哨兵一名。大门外十丈远处,有一平坝,打球是球场,练武是操场。如此格局,孔连长将盗枪贼目标锁定在内部是有道理的。但排查事实说明,孔连长的道理没道理。

这一天,孔连长的最后一道命令是,除留下三位守营房的,以及全厂军品科研生产重要点位既有岗位不动外,警卫连全副武装,全体出动,以营房为圆心,向周遭扩展搜索。与此同时,孔连长在电话中向通绥军分区首长报告了失枪寻枪情况。

孔连长下最后一道命令的时候,天已完全变身成了一条极不乖觉的黑狗。金沙河的样子,只是一片三角形的哗哗水声。从后来的情况看,孔连长首先是犯了先验主义错误,而后,果敢的孔连长太果敢了。更为严重的是,他施用的是攘外须安内的蒋介石策略,而非一致对外的共产党主张。如果第一时间就沿盗贼可能窜逃的路线追捕,就算无功而返,也会离真相更近一些吧。但马后炮和事后诸葛亮于事无补,人人都会当。这样说来,孔连长就没有错了。孔连长因地制宜,从常理出发,不为小概率的侥幸所扰,何错之有?

孔连长这最后一道命令,令已然入梦的映山红陡地睁开惊疑的肉帘,瞳孔通红,好比兔眼。

没超过当晚十二点,“9401厂‘四·一’盗枪案”联合专案组宣告成立。专案组由基地保卫处、厂保卫科、警卫连和军分区一名参谋组成。把陈大为如拎小鸡塞进警车,以及稍后讯问他的人,就来自这个联合专案组。按照分工,熟悉9401及当地情况的厂保卫科肖科长是联合专案组的一线具体执行官。

军营中出现枪支被盗情况,不光哨兵倒霉,晋指导员撤职、孔连长降职也在所难免。但为眼下工作计,孔连长、晋指导员依然以原职担纲着自己的职责,这样,二人对肖科长的配合就非常卖力了。谁不想追回手枪,立功受奖,以功抵过呢?组织的眼睛雪亮着呢。

联合专案组利用组织力量,工农兵三方联动,集中资源搜查寻找和走访调查了三天,虽没把手枪寻出,却寻出了一位关键证人、一件核心物证和一大堆涉案嫌疑人。

搜寻到花蕊山腹心地带时,在一无人区,几位***发现了两间靠岩边搭建的窝棚,随后,又抓住了一男一女两个正欲逃窜的、城里人穿着的美蒋特务。***从窝棚里搜出了自制火枪和西瓜刀,但没有从两位美蒋特务身上搜到现代枪支、委任状、传单和密码本。待将美蒋特务押解下山,回到营房,肖科长一看,哭笑不得。两人哪是美蒋特务,他们是几年前从9401知青点偷跑出来的一对姐弟,因参不了工,就上山刨食去了。对于他俩的行为,官方是睁只眼闭只眼,民间却将其演绎成了“姐弟开荒”的传奇故事。他俩不是美蒋特务,却不能证明他俩不是偷枪贼。这样,姐弟俩也成了盗枪案嫌疑人。三天时间,专案组针对营房周边山林、河流、车间、职工宿舍、农民院宅,进行的地毯式搜寻,虽未达到“山要过火,石要过刀,人要换种”程度,也有那么个意思了。

陈大为进入军营空房不到一个时辰,就对自己的同伴有了基本了解。同伴中大部分是穿厂服的职工,个别的几个人一看就是农二哥。陈大为从航天技校中专班毕业,下厂没两年,因此,他眼里的同伴基本上都是陌生面孔。认识的几人中,除同车间的小青师傅等,还有大名鼎鼎的蒯老四。在9401厂十公里夹皮沟里,关于蒯氏五兄弟的传闻甚多,总之,这“五虎将”纯粹就是混混、地头蛇、大哥大、袍哥舵爷、黑社会代名词。就在上个月,因陈大为无意中撞见蒯老二蒯老四偷五十二车间铝锭,被钣金工蒯老四一把揪住衣领,棱着眼赠送过欺辱兼警告。在这儿碰上蒯老四,陈大为不说有落井下石的想法,至少也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味道自心井泛开。

但即使在这样的地方,具有职业敲打锤击能力的蒯老四也没忘再行欺负之能事。陈大为穿了一件当时挺时髦的洗得发白的绿军服,而蒯老四则穿一件机油味扑鼻的劳保服。这就出问题了。蒯老四说,兄弟,这夜晚挺凉的,别冻坏了身体,来,哥这件劳保服厚实些,咱俩换下穿,行不?陈大为哪敢说不,当下就剥下换了。蒯老四的体味和体温通过衣布传递到陈大为身上,令陈大为感到了不适,但很快,又有了几分说不出的野趣与壮丽。他为这奇妙的感觉不安并恐惧。

老实巴交的文青陈大为只在空房宿了一夜,就被吆喝了出来。一出门,他看见另一间房里出来了十来个女的,于是明白羁留的不光有男同伴,还有女同伴。当时他并不知道,女同伴中,有一个是“五虎将”的三姐。这三姐,也就是险些被当作美蒋女特务的主。不错,演绎“姐弟开荒”传奇中的弟,不仅是“五虎将”中的一员,还是大哥。幸亏当时陈大为并不知悉这些,否则,他在军营中做的噩梦,一定是一间看守所,自己被蒯家两男一女掐脖子的场面。

从两间空房里出来的三四十位男男女女走出军营大门,来到操场上。操场在金沙河的水声和夹皮沟的风声中有些鼓荡的激动,又在满山遍野映山红照耀下现出叫春的颜色。这些盗枪嫌疑人,被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等一系列动作拍整下来,队列整齐,步调一致,竟像模像样有了军人的范儿。你看他们眼仁放光,胸部前挺,腰杆杆倍儿直。之后,就一直稍息在那里,再没人搭理,动不得,走不得。情况如此,他们这才感到不是那么回事了。

直到一群下山的羊在映山红中露出头角,而瞎眼牧羊女又在这群羊中露出脸蛋,他们才像有了事儿做,更像有了希望,竟有些冲动和欢喜了。瞎眼牧羊女真是一美人胚子,全身上下哪儿都美,瞎去的双目(先天眼底病,俗称睁眼瞎)也像那维纳斯断掉的臂。她是老红军的孙女,民办教师的女儿,叫花儿,只有十六岁。在红军打游击的年代,花蕊山属于张国焘、徐向前、陈昌浩、王树声、徐海东、陈赓、李先念、许世友等领导的四方面军的地盘。那时,根据地手握刀枪的人,万山红遍,跟映山红一样多。那时,这里叫红区,如今叫老区。瞎眼牧羊女的爷爷,就是在那时加入了穷人翻身闹革命的滚滚洪流。9401选址花蕊山中,除了自然地理原因,还有人文环境原因,而后者最愿选择的,当然是老区的群众基础与觉悟。

瞎眼牧羊女正是专案组寻获到的关键证人。寻获到瞎眼牧羊女,与瞎眼无关,与竹竿有关,与流水有关。

瞎眼牧羊女左手抱一束映山红,右手拄一根竹杖,站在队伍前方一侧,就跟女首长一样,而离她十来步远的肖科长、孔连长、晋指导员,基本上就侍从那意思。

“全体脱鞋!把鞋扔到前边!”孔连长喊。胶鞋、布鞋、皮鞋呼啸着飞到了队伍前边。操场成了脚臭的解放区。面对脚臭的激扬欢呼,***不为所动。“青发贵,出列!走!快走!跑!跑!停!归队!”随着孔连长的号令,小青师傅赤脚绕着瞎眼牧羊女转起圈来,那样子,活像一只想踩蛋的鸡太监。陈大为也出列赤脚转了两圈,所有人包括女嫌疑人都出列赤脚转了两圈。大家伙儿绕着瞎眼牧羊女转圈时,瞎眼牧羊女僵尸一样屏声息气,一动不动,但她的耳朵明显大了、长了、尖了,薄得像映山红的花瓣,透过太阳,连内里的梗子与血丝丝,都清晰可见。与此同时,她的一缩一鼓的鼻翼也离了身体,像扇翅的鹞子和小飞机,在空气中飞翔,不知在嗅寻什么。

但瞎眼牧羊女没有反应。

“这次穿胶鞋走!青发贵,出列!穿上胶鞋!走!快走!跑!跑!停!归队!”孔连长喊声又起。所有人选了合脚胶鞋走跑了两圈。

穿布鞋走跑。

穿皮鞋走跑。但瞎眼牧羊女通通没有反应。似乎有些疑惑,又有些矛盾。

突然,她愤怒了,左手一扬,手中的映山红满天飞播。她吼道:“不是,不是这样的!”当无法再把愤怒与声音再往上扬时,竟哭了起来。不久,她安静下来,像一只安静的羊。

时间在操场上铺排开来,又一层一层往上码。队伍就在时间下边,处在时间可能坍塌的危险中。

除了瞎眼牧羊女,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肖科长。肖科长双手蒙眼,像在学瞎眼牧羊女的样子,只不过学得很鹦鹉。大约过了五六分钟,肖科长亮出眼睛,上前扶了瞎眼牧羊女,朝晋指导员宿舍走去。孔连长、晋指导员紧缀其后,与前边的移动物隔着人影子的距离。也就是说,你每一脚都往人影子上踩,每一脚都没有踩上。操场边,早有几位战士成为荷枪实弹牧羊人。一切归位后,操场上的队形开始归位,一分为二,男归男位,女归女位。归位路上,一上午跑了八圈的陈大为,脚跛幅愈见大了。

只有枪不见归位了。肖科长脑花用尽,也不知枪去了哪间庙。不仅不知枪去了哪间庙,连枪是怎样出的晋指导员宿舍也没弄醒活(清醒)。专案组成立后,第一时间钻进晋指导员宿舍,锤子、镊子、相机、显微镜、药水、皮尺等齐上,但在这屁大的地方倒腾一天也没倒腾出个所以然来。莫说指纹不见一丝,连外人的脚印也未见一个。晋指导员宿舍陈设简单,进门左边一张床,床身上方墙壁挂着棕褐色牛皮手枪套,这后墙窗下一张书桌,书桌前一把木椅。右边墙上挂有毛主席像、邓小平语录,以及正待取下的已有些摇动的华国锋像。

回宿舍,进门第一件事,把手枪套从腰间皮带上解下,抽出枪放枕底,枪套挂墙上,是晋指导员的习惯。据他讲,这一习惯,还是他从一部苏联卫国战争小说中看来的。好处是,躺在床上,即使深睡,枪也被自己把控,且伸手可及。另外,枪、套分开,也算是给谋枪者布了迷魂阵。

肖科长听了孔连长、晋指导员汇报,又察勘了现场后说,在没有鬼和外星人涉案的前提下,有三种失枪路径:部队内鬼,晋指导员、通讯员监守自盗,祸起后墙窗孔。既然前两种路径已被排除,剩下的就只窗户这一条路了。你们看,房间门锁完好,四墙无恙,房顶天棚以及地面也原封不动,未显异样,我们面临的和待解决的问题是,盗枪贼是怎样将枪取走的?窗户有窗玻璃但没有用插销锁死,这样,盗枪贼就只能通过窗孔钢栅间缝盗枪。盗枪贼是怎么知道或发现这屋里有枪的呢?这点,不用解释。只要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或身高不足但有垫脚物弥补的,都能够从窗口一眼看见墙上挂着的枪套。当盗枪贼的首个目标行动在枪套处上当受挫后,第二个寻处,一定会是枕下。常理如此,不用多想。

肖科长在屋子里转圈说话时,将手上的白尼龙手套取了戴,戴了取。

肖科长的说话,颇似呓语症患者,既像说给别人听。窗栅间缝只拳头大,什么样的东西可以出入这个间缝,且,动静小得不能再小地取走枕下的枪呢?我这里说的动静小得不能再小,是指不能让警卫连任何一只人耳听见的声响。是野生的,或训练有素的狗、猫、猴子?不可能。最起码的,它们应该留下毛发、足迹和气味。看来,只能是人了。但这个人不可能全身而入,全身而退,因为他的硬脑壳不可能有比窗栅缝更小的尺寸。缩骨功也不行。这个人可以让手进入屋内,但手的长度却不能够着枕头下的枪,因为从窗栅到枕头最近的距离也有四米一五。那么,这个人只能借助无形的气功或有形的物质工具盗枪。而气功是可以排除的,因为我,当然也包括你们,从没见哪个人真的把一支四米外的枪隔空搬移到了自己的怀中。就只剩下有形的细长的物质工具了。一根系有重物的软绳可以够着枕头,但干不出理想的活儿。排除到这里,入室盗枪的直接嫌疑人,即唯一的工具,就是一根四米以上的竿子了。并且,竿子的端头,一定捆绑有一个可以钩牢手枪的钩子。但是,情况真是这样的吗?下面,让我们来为这个假设做个实验,模拟一遍案发现场。

说罢,肖科长从腰间抽出手枪,定睛看着,之后,用手抚了抚,用嘴吹了吹,再之后,走到床边,轻轻抬起枕头一边呈四十五度角,把枪顺四十五度角放进去,平睡在床单上,像婴儿。一放手,枕头落下,覆盖了枪。肖科长的枪,也是仿苏五四式。

一堵军营后墙,把一万吨映山红挡在了山上。孔连长站在窗外,从室内看去,他的脸相被竖直的钢条均匀分开成几块,又像竖直的钢条,把试图分裂、均匀逃窜的脸相牢牢抓住,黏合在一起。孔连长拿着一根前端绑有铁丝钩子的竹竿,连着手臂一起伸进晋指导员宿舍,伸向枕头。当竹竿像抓屎耙刨出手枪时,枕头、床单已凌乱得不成体统。为了将铁丝钩伸进手枪扳机护圈,孔连长左支右绌,上蹿下跳,臭汗把军衣都透穿了。这个时候的脸相,就像癌到了晚期,五形都脱了。钩子前进,护圈前进,钩子后退,护圈不后退,钩子上挑下摁,护圈遍地打滚。护圈对自己的捍卫,让钩子的企图一败再败。但最终还是进去了。钩子钩吊着手枪,离开了床单与枕头。在离地两米的空中,枪向窗洞飞去。摇摇晃晃的枪,荡着秋千,阳光把它黑不溜秋的皮肤,洇染得白亮如冰。白亮如冰的枪管,在空中寻找游戏的目标,明知枪未开锁,但枪口晃向屋内的自己时,不管是谁,都下意识歪一下腰身。如果瞎眼牧羊女这会儿也待在这儿,只有她会是唯一的例外。枪终于飞到了孔连长手上。孔连长把枪贴心口,虚脱得躲在窗洞下,跪歇了好一阵。

通讯员、晋指导员也模拟还原了盗枪现场。

结果是,孔连长的成绩最好,也即最接近盗枪人,最像盗枪人。

但接近一词无疑是可疑的。它可以相当于没有,空气,屁。隔一粒米、一片纸,其实隔了九重天。

其实,晋指导员还没完成模拟,就被迫中止了。晋指导员没完成模拟,却花去了比孔连长更长的模拟时间。晋指导员的竹竿在空中一下一下啄食目标,却被肖科长一把夺了去。晋指导员身心在目标上,没留神,身子被竹竿带着往前一送,窗户钢条立时被脑球撞得像叫驴一样叫唤。

肖科长神经质的动作,把屋子里外除他以外的所有人吓了一大跳;让晋指导员直想骂娘,但他已不是完整意义上的晋指导员了,因此,骂娘是不成立的。大家伙儿不知发生了什么,看肖科长,是一把俊逸而危险的枪站在那儿,更是一粒隽小而恐怖的子弹悬在那儿。

肖科长夺过竹竿,像抓了一块红炭圆,生怕烫着似地飞快丢在地上。竹竿顽童般在地面蹦跶了一会儿,就如一条过冬的竹叶青,一动不动睡在晋指导员宿舍的洞窟里。肖科长蹲下身子,看了竹竿粗端口,又看细端口,甚至屁股朝天,将鼻子伸到端口深深地长嗅了一通。肖科长做这一切,一直戴着白尼龙手套。

肖科长立起身子问通讯员,竹竿哪儿来的。通讯员说,河边捡来的。又问,捡来就这么长吧。通讯员说是。再问,竹竿怎么去了河边。通讯员说,孔连长知道。

孔连长再次成为营房王国主角。他有些恍惚,好像这个主角离他已有千年之远。刚刚勃兴的感觉,又陷入疲懒与忧伤。

听了孔连长回答,又去河边看了现场,肖科长一气把两道指令作一句话说了:马上打电话请地区公安局火速支援一条警犬,盗枪贼顺金沙河边朝上游跑了!

对肖科长而言,这真是落竹无意,流水有情啊!

因为精准锁定了盗枪贼逃逸方向,专案组只用了一天半时间就找到了目击证人,准确地讲,是找到了耳击证人并鼻击证人:瞎眼牧羊女。

除了雨天大雪天,瞎眼牧羊女每天都会去同一片山坡放羊,又会在天擦黑之前,沿同一条山路吆着羊群回家。

营房背后有多条山路,但靠近河边的山路只有一条。这一条,正是瞎眼牧羊女上山与回家的主路。

在官兵晚上饭口下手的盗枪贼,得手之后的逃逸,一定会与瞎眼牧羊女劈面相遇。

瞎眼牧羊女说,那个时间,她的确听见了一个人从前面跑来,跑到她后面去了。那一阵,她还嗅到了那一阵风的气味。

还没从大山褶皱和映山红迷宫中找到瞎眼牧羊女,一条眼睛特大鼻孔特小的搜捕犬就到了。带犬人员把犬带到晋指导员宿舍后墙窗外,让犬嗅竹竿。嗅过之后,犬并不急于走,而是突然后腿直立,前腿趴在窗栅上,把嘴筒连同一条猩红的长长的舌头伸进屋内。晋指导员的宿舍一下子阴黑了脸。屋子里的人,无不处于犬的阴影中。

犬的背后,映山红在太阳的火盆中燃起冲天大火,又悄无声息。

屋子复又亮堂没多久,犬绕军营半圈,大摇大摆通过门岗,走进军营。正朝大门急匆匆走来妄图尾随犬的一群人,不承想被犬反找了来。犬拦住这群人去路,从中扯出了孔连长、晋指导员和通讯员。犬立功似地大声说,汪汪汪。三人立马现出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的紧张。肖科长在心里骂道,妈的,竹竿上就算抹了粪,刻了字,也被河水刮没了,被沙石拉白了!

带犬人员再一次把犬带到晋指导员宿舍后墙窗外,让犬隔着窗栅嗅了晋指导员枪套,又嗅了孔连长五四式手枪。犬沉思了一会儿,就在那一会儿,带犬人员看见全世界的风流动起来,朝犬鼻洞吹拂。犬走进军营,很快找到目标,完成了任务。犬跳到晋指导员床上,把挂在墙上的枪套挂在自己嘴上,呈递带犬人员。犬又扑向孔连长,嘴脚并用,三下五除二就下了孔连长的枪。孔连长显得惊慌,既往的练习与***,都是下别人尤其苏美蒋的枪。

直到犬跳上吉普车前,犬也没能在军营捞到一顿可口饭菜。吉普车点火那一刻,肖科长真想把犬倒吊在河边黄桷树上,剥了它的皮。他这样想,其实是更想剥了盗枪贼与自己的皮。

陈大为们穿了自己的鞋回到空房,刚刚吃了午饭,又被叫了出来,又被集合在了操场。原因是,瞎眼牧羊女的耳朵看见了响尾蛇一般的竹竿。

肖科长扶着拄竹杖的瞎眼牧羊女走进晋指导员宿舍时,怕地上的那根竹竿绊倒了瞎眼牧羊女,就一脚踢在了墙边。瞎眼牧羊女听见竹竿响动,怔了怔。肖科长把她扶在床沿坐下,她像木偶一样,呆了很久才坐下,坐下也像木偶。午饭后,瞎眼牧羊女说话了:那是竹竿的声音吧;饭前,进门当口,肖科长踢的。肖科长只怔了不到两秒钟就发出了自己短硬如竹节疤的命令:

“把嫌疑人带到操场上去,集合!”肖科长在屋子里转圈,抽烟,有大红鸡公的兴奋。身处圆心位置的孔连长、晋指导员呆若木鸡。通讯员跑来,军礼,吐词:“报告,集合完毕!”走,拿上竹竿,去操场。肖科长一边发命令,一边扶起瞎眼牧羊女。操场。盗枪嫌疑人队伍中的陈大为看见一根四米三长的竹竿向操场,不,向自己走来,一颗心就似搁在火车几案上的苹果,开始没有方向感地晃摇起来。透过长矛长枪般的竹竿,陈大为还瞥见了映山红上空杜鹃的翻飞,听见了蜀王化鸟,杜鹃啼血,以及20世纪30年代红缨枪长竹矛在万源保卫战的白匪阵中发出红色的呼啸。陈大为知道,竹竿,正是枪案的核心物证。

是的,陈大为一走进空房就知道被羁留的本来意思。全世界也只有陈大为知道比本来的意思更多的意思。

陈大为不仅是犯罪嫌疑人,还是犯罪人。宁宁一歪脸,正正经经判断说。“还是宁宁聪明。”我左手握方向盘,右手刮了刮宁宁的鼻子。又说,“这鼻子,灵呢。”你讲手枪故事,一讲就讲到陈大为那里去,陈大为不是盗枪贼,谁是?涂鸦先生,你不就是一者名诗人吗?你那点脑水水,诓我,门儿都没有!为示幽默,宁宁故意将著名说成者名,还没说完,就斜了身子,一头埋在我的大腿上。正因为处于这样的身形,疯丫头的叽里咕噜的后半截话,也只有我能够连懵带猜成个形儿,换了其他人,不成。

开了一整天车,终于钻进山里的鲆泰县城。第二天,换宁宁开车,沿一条堆满映山红的夹皮沟,向9401厂驶去。金沙河还像三十一年前那样流淌,只不过没有那么汹涌了。大山拉尿也跟人一样,随着年岁增大,飙扬的劲力小了?

可是,陈大为到底是咋个盗枪的呢?他被抓了吗?还有,陈大为小屁娃一个,偷枪干吗?

甭管假老练的宁宁问的语速有多慢,也没能掩饰住刻在她心上的那十万个急字。哼,求俺了吧。尽管放马过来!

依旧是保卫科讯问室。作为主审官,肖科长再一次审起陈大为来。陈大为一副有求必应,破罐子破摔的二球(无赖)样。

陈大为,说,你为啥盗枪?动机,动机何在?不为啥。好玩呗。啥不好玩?为什么偏偏玩枪?

啥都没有枪好玩。砰,砰,我代表人民,判处你***——多带劲儿。

还有呢?练胆呀。我现在胆儿小得连同学佟哑花都不敢追。暗恋了两三年,一个成形儿的字也没出口。佟哑花不是厂男篮队长展二娃的女朋友吗?我明白了,你精心策划,预谋,准备,就是想盗一把枪,射杀情敌。对,这才是你陈大为盗枪的真正动机!

拉倒吧,扯什么蛋!我要是这动机,他展二娃当天晚上就该躺下了,还见得了第二天的太阳?

那是为啥?就想拥有一把手枪,据手枪为己有,却不使用。国外不是有手枪收藏家吗?这感觉好玩极了。懂不起?这就像我们厂生产导弹,只是为国家备在那儿,指不定永远也不会发射呢。

扯球淡!这个时间还没轮到肖科长审讯陈大为。以上对话的被审讯人是陈大为,审讯人还是陈大为。在营房空屋里,陈大为心里的陈大为与心里的肖科长经常开展如是对话。陈大为抱头猫着,一声不吭,正是二人大声博弈的时候。

那天晚上,陈大为六点零五分走出工艺组,在考勤柜前翻牌后,出了车间。公路上,下班人流稠密如蚁,一些挤大巴,一些骑自行车,一些步行。陈大为磨磨蹭蹭来到公路上时,人流大势已去,很快,都有些寂寥了。陈大为下了公路,走了几十米金色油菜花畦埂,进入山边灌木林,跑了百把米,就在路边映山红丛中抽出了一根端头绑有一只半红半蓝马蹄形磁铁的竹竿。又跑了不到百米,到了营房后墙根。蹲在晋指导员宿舍窗口下,戴上车间发的劳保、白色线手套。轻轻一推,玻璃窗开了,青壮单身男人的一股骚味脱屋而出,鼻毛挡不住。但骚味被军营嘈杂的开饭声瞬间消解了。

陈大为用竹竿将马蹄形磁铁伸向晋指导员宿舍墙上的枪套。马蹄形磁铁像蛇头一样拖着竹竿快速前进。离枪套五十厘米,蛇头慢下来,吐纳真气,一寸一寸移动。很明显,胜算在握、信心满满的蛇头,不屑于对一把枪亲自动手,只喊了声缴枪不杀。它这会儿悠哉了,一心等枪套连同枪举白旗,自动走向自己,乖乖进入口中。但是,直到蛇头离枪套只一寸之远,枪套也纹丝不动。蛇头大惊,继而大怒,一口咬去,却被枪套使了凹劲,反吸了进去。蛇头缩颈一看,枪套哪里是枪套,纯是轻飘无物的一团怪风。

蛇头只犹疑了几秒,就一个俯冲,到了枕头边上。还没开始进一步动作,一把乌黑的手枪就亮晃晃从枕下飞出,像一只凶猛的鹰隼,腾空叼住了蛇头。蛇头猝不及防,还没看清咋回事,就本能地缩回到了窗边,回到了耍蛇人陈大为手中。

陈大为轻轻一拉,玻璃窗关了。捞起衣裳,手枪贴肚皮插在皮带上。陈大为飞快给了磁铁一个吻,就像赏了猎鹰一块吃食。陈大为跳上营房后堡坎,穿过一片映山红,上了临河山路。右手隔衣按枪,左手攥着连着竹竿的马蹄形磁铁。一会儿跑,一会儿走,竹竿像他的尾巴曳地而行。连跑带走了一两里许,一上坡拐弯处,与拄着竹杖慢慢行走的瞎眼牧羊女迎面相遇。这个,早想到了。不但不惊惶,反而还为自己计划的精准性而自恋不已。其实,是先与瞎眼牧羊女的歌声相遇的。“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瞎眼牧羊女唱的是电影《闪闪的红星》中的《映山红》。唱得真好听,陈大为都听得差点忘了自己干吗来了。

与瞎眼牧羊女和一群羊擦身而过不久,陈大为扭开铁丝,取下马蹄形磁铁,手臂大尺度一挥,将竹竿扔向了山下的金沙河中。竹竿飞行了一小会儿,借了三四十米落差的势能,狠狠地插入水中,又优雅地浮上来。浮上来时,早不在原处,顺水位移了十多二十米。空中,映山红花瓣在夕晖中飘飞,它们是粘在竹竿上又从竹竿上簌簌掉落的,它们像一些风中的红唇。

望着竹竿的去向,陈大为突然后悔了,但来不及了。不管后悔的啥,全都来不及了。

陈大为轻车熟路离开山路,钻进映山红丛林,跑到一排山崖前。他伸臂从一条深狭岩缝取出一塑料袋,将手枪塞进袋中,扎死口子,又将有了分量的塑料袋塞进岩缝。返身山路,绕过51公里处的军营,潜行至河边。

在49公里Z形弯处,踩着圆木桥到了金沙河对岸。看见河边三三两两的男女,工人农民都有,钓鱼,捉鱼,赶牛,走路,还有的在干啥球事,他压根儿不关心。

陈大为过河后,沿河边沙滩走了一阵,正要翻河堤上公路,却见展二娃、炸弹、小青师傅等几个厂篮球明星和球迷走了过来。他们笼着球衣,把一篮球在空中五花八门颠来簸去的。妈的,佟哑花居然也在其中,并且,还紧紧傍着展二娃!陈大为急摸腰间硬物,却什么也没摸到。陈大为勾了头,等***挨枪的这伙鸟人嘻嘻哈哈走过之后,才上了公路。

走拢47公里,9401的天已麻麻黑了。而陈大为的天,刚刚露出鱼肚白。

竹竿走到嫌疑人队伍前停了下来;竹竿插在通讯员这墩底座上;此前像撑竿跳运动员一样走来的通讯员,角色获转变——他把竹竿交了出去。

羊群还在不远处映山红间缝埋头吃草。羊什么都不做,一生都在幸福地吃草。不知羊知道不,自己一路拉的屎蛋子,是帝国主义修正主义的飞机炸弹都奈不何的玩意儿。基于这样的见地,中国三线军工厂无不以“羊拉屎”作为自己的建设布局。“羊拉屎”光荣着军分区,也头痛着军分区,更把驻厂警卫布防官兵折腾得够呛。

又开始绕瞎眼牧羊女转圈了,与上午不同的是,此次转圈的人,均握着竹竿的一头,让另一头拖在地上。还有一个不同,上午太阳在东边看,下午太阳在西边看。

陈大为的紧张可想而知——他已做好了被瞎眼牧羊女听出来的准备。他跛着脚转圈时,关闭了一切器官,在耳上的用力比瞎眼牧羊女都大,瞎眼牧羊女可是分了一部分力在嗅觉上的。

赤脚。胶鞋。布鞋。皮鞋。每人两圈,嫌疑人跑得不见了。操场上,嫌疑人都缩身变形为赤脚、胶鞋、布鞋、皮鞋。在孔连长看来,这一套滑稽的动作其实是肖科长布置给大家伙儿的作业。圆规的一只脚是瞎眼牧羊女,另一只脚是嫌疑人。

蒯老四是最后一个跑的。穿着旧军装(陈大为的)、新皮鞋(恰好是他自己的)的蒯老四正跑得扎劲,瞎眼牧羊女竟突然爆了个响亮的喷嚏。不知是有情况还是累坏了,感冒了,总之查枪大戏落幕前出了喷嚏。正是这个喷嚏让蒯老四倒了霉。瞎眼牧羊女一再说,她的喷嚏与枪无关,与贼无关,但蒯老四还是倒了霉。蒯老四的霉倒得不算很大,他在基地保卫处黑咕隆咚的地下室蹲了两月不到就出来了。谁都想找出蒯老四盗枪证据,谁都没找出。蒯老四出来了,但大家伙儿还是认定他是盗枪贼——9401,蒯老四不是,谁还能是。那天下午,四米三的竹竿成了三米四,足足短了九十厘米。

作为物证,这根竹竿归入了基地“9401厂‘四·一’盗枪案”档案。短了的竹竿高了起来。这是后话。

晋指导员、孔连长盯着竹竿,想的是,他们的人生前景如果短了,一定是短竹、短枪的短。

本女子当然知道,陈大为没被瞎眼牧羊女揪出,主要得益于两点,非常偶然的两点:声音与气息的变化。这个,恐怕陈大为这傻B自己都不清楚吧。相反,陈大为一定认为瞎眼牧羊女笨、肖科长傻呢。其实肖科长大大的狡猾,瞎眼牧羊女大大的聪慧。宁宁分析完点评完感叹完,又说——说相调皮至极,喂,涂老师,你咋知道陈大为是这样偷枪的呢?猜的。屁,鬼才相信。当然不能相信。告诉你,陈大为是我哥们兼诗友,我俩都是9401颜色主义的成员,我还是常务副社长呢。所有问题,在宁宁那里是问题,在我这儿则不是。毕竟,吃的盐比她吞的饭多,过的桥比她走的路多,虽然这一点也不值得骄傲,甚至让人沮丧。

我不仅不是猜的,整个故事,还真是陈大为一字不漏告诉我的。

宁宁猜到了陈大为是偷枪贼,却万万没想到陈大为就是我。

“涂鸦”只是我的笔名,陈大为才是我的本名兼曾用名呢。

宁宁因崇拜而认识涂鸦,因陈大为毫无名声而不认识陈大为,情况就是这样的。那时我与宁宁感情已很深,但相识才一二月;那时我还没告诉宁宁,我是涂鸦,我更是陈大为。情况就是这样的。

基本空空如也的9401厂总算到了。一到9401,宁宁似乎早忘了洞子呀卫星呀导弹呀核坑呀美蒋特务降落伞呀的茬,直嚷着寻枪去。她说,找到枪,刺激了。我说,何需找,俺随身带着呢。她顺着我的淫笑看了我下边一眼,蛮横而贪婪地嗯一声,不行,本女子两把枪都要!

从县城到9401,按照宁宁的示谕,我指路,宁宁把车径直开到了昔日军号嘹亮如今衰朽成蒿的军营操场。又捡了一根围菜园子的长竹竿拿在手上拖着。之后,我俩学着当年陈大为的样儿,逆着河水,喘着粗气,沿着他当年逃窜的临河山路,且跑且走。竹竿一会儿在她手上,一会儿在我手上。路上,我俩看见了不远处一群在映山红间缝中啃草的羊,还听见了远山传来的一声打猎的枪声。这里曾是红军根据地,红军来前走后,也曾是王三春等土匪盘踞地——当地土著历来以彪悍善战驰名。在一视野开阔处,金沙河在山下高调地流着。宁宁说,竹竿,我要扔竹竿。我把竹竿递给宁宁,宁宁就以想象中的陈大为姿势,把竹竿奋力抛了出去。宁宁是自下而上抛的,竹竿飞得不远,但高,粘在竹竿上的映山红花瓣脱落下来,竟有几瓣回到了我俩脸上。宁宁对着河对岸,山呼万岁。末了,兴犹未尽,还摘了一捧映山红花瓣,来了个天女散花无穷乐。

我俩很容易就走到了一堵十几米高、百来米长的山崖前。

“涂鸦,陈大为没告诉你具体的藏枪位置吗?”宁宁眼睛对着山崖说。

“告诉了呀。他说就在这山崖壁上的一处岩缝里。对了,他说在中段,那条岩缝。”我做回忆状说。

“你们就没来找过?”宁宁又问。“陈大为本就是闹着玩的,他要枪干吗?我就是想要,也不敢呀,惹事!再说,谁知还在不在呢?”好啦!找枪,谁先找到谁得奖励,比赛开始!慢!奖励啥?

让我想想。对,奖一个要求。赢的一方可以向输的一方提任何要求,输的一方必须答应!

那,那我要是赢了,就要求你与我在映山红中野合,像孔老夫子的妈老汉在桑林中那样。

随你。开始吧!和平年代,两个人的寻枪比赛。我找得起劲,汗都出了,自然是装模作样出来的。宁宁也找得起劲,并且,从她的搜寻范围趋势来看,越来越接近藏枪地了。我突然一惊,这疯丫头铆足劲寻赢,该不是借此要求我离婚,而后与她怎么怎么吧?念及这一层,急忙赶在她前边,将手臂伸进岩缝。但是,我摸到的是败草、映山红枯叶和一把拧得出水的空气。怎么会这样?

干啥呢?找枪吧?枪在这儿呢!一中年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一愣,转过头,却见一位穿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农妇,睁着眼一眨不眨对着我。不远处映山红中,一群羊开始发出涧水一样深蓝的轻咩。中年农妇手掌上垫着一张洁白手绢,手绢上,是一个脏兮兮已然脆化的塑料袋,塑料袋上,是一坨褐黄色屎疙瘩。再定睛一瞧,那褐黄屎疙瘩,竟是一把锈得一塌糊涂的手枪。假若中年农妇没拄一支竹杖,没眨眼,我应该很难将其与瞎眼牧羊女画等号;俩女人的声音,一尖嫩如映山红花儿,一粗老如映山红秋叶,差别大了。

我本能地说:你是——

瞎眼牧羊女没搭理我,径直说:我等你等了整整三十一年了。三十一年前的今天,你把枪藏在这里,我找了五年,才找到它。我想,你一定会来取枪的,就在这山上等着,没想,一等又等了二十六年。今天,你终于来了。谁来了,谁就是盗枪贼。你来了,你就是盗枪贼!

我本能地狡辩,我看见宁宁走过来站在我和瞎眼牧羊女之间的旁侧了。我说:不,我不是盗枪贼,不是!可我知道谁是,真的知道!

瞎眼牧羊女说:我不会认错人的。你刚才拖着竹竿上山时,我正在路边一块大石后边屙尿。我听见了,又嗅到了。你的声音、气味,跟三十一年前的那个盗枪贼一模一样。

我望了宁宁一眼,说:不,大姐,妹子,我从没到这里来过,你可能产生了幻觉……瞎眼牧羊女说:跟我到军营找***叔叔自首去吧。走,找肖科长、孔连长,还有晋指导员去。我要像爷爷一样,挣表现,为党、为人民再立新功!爸爸说,公社书记发了话,揪出盗枪贼,还有参工指标呢!

我说:他们早不在这里了。大姐,你是不是……我跨前一步,悄悄对宁宁说,这女人疯了,我们赶快跑吧。也不等宁宁反应,一把拉了宁宁的手,就朝山下跑去。瞎眼牧羊女在身后大喊:你才疯了呢!跑什么跑,我逗你玩呢。盗枪贼!我抓你,仅仅是证明我能抓到你,仅仅是证明我当年没有对***和肖科长撒谎,没有别的意思!别怕呀!哈哈!

拉着宁宁跑了一阵,宁宁就不再跑了。宁宁甩开我的手,正色道:滚开,陈大为,你就是盗枪贼!

宁宁!别碰我!宁宁一溜烟跑了,比风都快。衣衫,把映山红刮拉了一路。我枯坐路边,颓唐得一下子老了十年,二十年。那首《映山红》从山崖那边传了来: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歌声与三十一年前一模一样,就像录了当时的音现在放出来。不明白,同是瞎眼牧羊女的声音,说话与唱歌,一变一不变,为什么差异如此之大?

不明白,瞎眼牧羊女,到底是真疯还是装疯。

山道上满是映山红花瓣,我却不能阻止自己踩下。回到操场,拉开越野车门,竟看见一张笑吟吟的脸——是宁宁!车内响着广播,宁宁正在收听一地方娱乐台,内容是彭丽媛伴夫外访归来后有关她衣饰、手提包款式牌子被爆炒到多少多少万元的八卦。

宁宁说,涂鸦,老公,上来呀,愣着干吗,不认识你老婆了?本女子巴不得你是盗枪贼呢,巴不得那睁眼瞎女人说的是真的呢。多刺激,傻瓜!只可惜,几十年的老皇历了,有刺激也稀了,淡了,哎,没劲,真没劲。我说,宁宁,你真希望我是盗枪贼?宁宁说,嗯,真希望。我说,我还真是,我还真是陈大为。

宁宁不信,说何以证明?我从汽车后备厢取了一件东西递给宁宁。我说,这个就能证明。宁宁接过被绸缎包裹的东西,问,这是啥?我说,枪案故事中,那只半红半蓝的马蹄形磁铁。

宁宁惊得手一松,嘭一声闷响,东西掉落车上;一只马蹄形磁铁从绸缎中得得跑出,咴咴咴叫;幽幽的光,一半红,一半蓝。

宁宁两眼大得像两朵映山红,露出的是我无法拿捏的下一步会做什么的表情。我是什么表情?妈的,不至于在这个小丫头片子面前显出这愚人节一样的傻样吧?

今天,四月一日,跟三十一年前一样,也是映山红花儿铺张浪费得完全不计后果的愚人节。巧了。

花蕊山有一朵花儿花蕊山有一把手枪

手枪不知花儿在哪里花儿漫山遍野,手枪知道她叫映山红手枪还知道有位美丽的村姑,名叫花儿但她不声不响,她是聋哑人多的多得过余,少的少得过分手枪也不知道

手枪自己在哪里

手枪哪里知道它的知道,不知道花儿全知道

既然逃出庙堂相忘于江湖又有什么不好

故事的结局是观音岩中,手枪完全锈了松软,低回,锈成一把炭黑的黄花2013-3-23一稿,2013-3-26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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