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乃鱼米之乡，杭州又属江南丰裕之城。白居易和范仲淹都曾在此做官。元祐三年的杭州知府，名叫熊本。此人人如其名，胖得像头熊，有些病恹恹的。熊本是庆历六年的进士，因支持王安石变法而获得擢升。而后熊本多次戍守边疆，落下一身伤病。他好不容易在晚年得以逃离京城政治漩涡，上任杭州知府，原以为能在美丽的杭州颐养天年，却不想这太守的位置只做了一年，杭州便发生了瘟疫。

发现瘟疫，还是因一起恶性医闹案件。这起案件发生在吴山县定民坊内。坊内一名郎中给人治病，服下药后病人当场亡故。病人之子姓王，是一个屠户。王屠户一时气恼，抄起案上的砍骨刀把郎中给劈死了。

出了人命的案子，坊正、厢官都无法定夺，便赶紧上报到县里。可依《宋刑统》，凡徒刑以上者，县衙不得自判，要升至州府方可定夺。吴山县县令也不敢私自量刑，便将此事一捅就捅到了州府太守熊本的堂上。

熊本虽年事已高，懒得打理杭州大小琐事。可这毕竟是人命案子，就算熊本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叫上文公野、带上一众官差公人，躬亲下到坊间调查。这一查不要紧，文公野发现，定民坊中居然有数十人都曾被这个郎中给医死。文公野叫了坊正取来郎中的药方，和仵作研究了一个下午，得出结论：这郎中的确对症下药了。

“可对症下药怎么会死人呢？”文公野坐在家中小院里，自言自语。此时正值黄昏，顾双掀了帘子从屋里走出来，在院内小木桌上为文公野摆好酒菜。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是瘟疫。”顾双话里带着讥讽。文公野皱起眉，走到桌前和顾双一同坐下。

“小双，我知道师父的死对你打击很大，但你不该执着于此。已经六年了。”文公野接过筷子，扒拉起饭菜。“你怂恿陈芝奇之子陈毓芳到两浙路监司告状，好在熊知府托了熟人关系，撤了陈毓芳的案子。不然提刑官真要怪罪下来，我可是要丢官的。”

顾双冷笑：“哦，原来你是怕丢官。”

文公野叹了口气：“小双，你觉得你文大哥是这样的人吗？我若是贪官慕利，几年前便接受升迁，去开封府了，还做这从八品的小官吗？师父离世后，文大哥待你不薄吧？是我收留了你，给你衣穿、给你饭吃。你说你想女承父业，做捕快。可这天下哪有女捕快？为了让你高兴，我还给你找了份司理院狱看管女囚的差事。我对你这么好，你却坑我。”文公野幽怨地瞪了顾双一眼，“小双啊，你为什么非揪着陈府三尸案不放呢？你是看上陈毓芳了吗？要不我帮你说门亲事，你嫁给他算了！他家有钱，省得你浪费我家的大米。”

顾双急了，拍案而起：“我哪是因为陈毓芳！”顾双冲进屋内取了一沓写着密麻小字的纸跑了出来，展示给文公野，“这是我在录事参军的文簿上抄来的，你自己看！”

文公野眯起眼，问：“你说的录事参军，可是前些日被革职的赵霖？”

顾双一愣，道：“正是。赵大人为人正直，去年秋收不好，城内有不少从乡下流亡来的灾民。赵大人招募他们兴修水利，给了他们谋生的工作，又疏浚了钱塘湾。我真没想到他竟然会***钱塘湾水利的拨款！”

文公野没有作答。顾双顾不得赵霖的八卦了，她急切地点着纸面解释道：“陈府三尸案是去年秋末事发的。四个月以来，以陈府为中心，向外五里延伸的各厢各坊都有上报过得病死的人。”

“杭州城一百一十万人口，每年冬天因风寒至少病死数百，有何奇怪？”

“得风寒病死，是不奇怪。可今年不一样。”顾双指着纸面上的字说，“今年死的人，和陈府三具尸体的死状完全一致。都是肤色青紫、脖颈有脓块。很多死者患病期间都说喘不上气，这也和陈王氏在狱中生病时的症状相似。你再看这里，”顾双将两张纸上的数字对比起来，“去年冬、腊两月，陈府五里内的这几处厢坊因病死了一千一百一十人。而前年，同样是这几个厢坊，只死了二百三十人。死亡人数相差太大了！而且，这几处厢坊之中，死伤人数最多的就是定民坊。陈府就在定民坊啊！”

文公野沉默了。就在这时，远处的河坊街闭市了，钲击了三百下，还有七刻，便要日落。文公野见顾双穿的是倡女差服，只好挥了挥这几片纸说：“我会好好看的。你今晚要值班吧？别迟到了。”

顾双乐了，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一声，拎起押班杖出了门。

文公野果然没有骗顾双。他仔仔细细地把顾双抄录下来的文簿分析了一遍。放下这沓纸后，文公野眉宇间尽是忧虑。他将这几十张纸小心收好，揣在怀里，去了定民坊。

定民坊位于睦亲坊与戒民坊之间，和睦亲坊隔宗学巷、戒民坊隔中棚巷相对，与九十九井涌水区极近，周围厢坊的居民都来此处打水。如果瘟疫在这几间厢坊爆发，一旦蔓延，整个杭州城都将陷于忧患之中。

因无直接证据证明瘟疫存在，文公野没有传唤坊正，而是穿便服去了定民坊的几家医馆药房。果不其然，医师都说这年冬天得伤寒病死的人很多，药铺里治疗伤寒的药材也卖得极好。文公野从几位医师处抄录了病例，又问了治愈情况。医师纷纷摇头道：“今年这场伤寒如洪水猛兽，势不可挡。病人尚未能吃完一个疗程的药，就先病死了。”文公野再问死状，医师无一不回答道：“面色青紫，咳血，脖间有肿块。有人因呼吸不畅憋闷致死，也有人因高热休克致死。”

文公野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这绝对不是普通伤寒。就在文公野站在医馆内纠结思索时，一个路过歇脚的走方医搭腔道：“甚么风寒，这分明是瘟疫！”

文公野闻言，连忙上前询问：“这位先生怎么称呼？何出此言？”

走方医晃了晃手里的串铃道：“我乃蜀地游医唐慎微，行医至此数月余。杭州城内得此瘟疫者至少几百人，而且还在扩散。”

医馆的坐堂医哂笑：“文大人可别听这江湖郎中胡说八道。怎么能是瘟疫呢？没有迹象是人传人呀！历来***速度极快，一死便是成千上万，易被官府察觉。可官府都没说这是瘟疫，你一个外乡人，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这坐堂医言之有理。此次疫情为何传染速度如此缓慢，四个多月才死一千多人？莫非真如坐堂医所说，这病不会“人传人”吗？

唐慎微愤愤地站起身，道：“一个多月前我就告诉你们了，这是瘟疫！瘟疫！你们非要说我传谣言。那好，再过几个月等杭州尸首成堆时，你们再来求我吧！”

说罢，唐慎微拂袖而去。唐慎微此言惊悚，让文公野深觉疫情一事刻不容缓。他立即带着搜索来的证据，快马从吴山县赶到府衙所在的仁和县，敲响了熊知府的家门。

熊知府此时早已洗漱完毕，正打算被小妾服侍着睡了。文公野的深夜造访让熊本心中很是不快。待文公野将疫情汇报给熊本后，熊本不但没有大惊失色，反而十分平静。

“说完了？”熊本慢悠悠地问。

文公野眉头一皱，道：“大人，如今疫情已出现端倪，必须尽快隔绝坊间人员流动，招募医者药师治病，否则瘟疫将迅速蔓延。”

熊本晃了晃他肥胖的身躯，摆摆手道：“如此草率公布疫情，引起民众恐慌怎么办？杭州城外十几万农民不得因疫废耕，城内几十万户百姓，更不能因疫废业。钱塘湾疏浚方兴未艾，此时传出城中有疫情，咱们的疏浚工程，何时能完工啊！”

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文公野听懂了。熊本是想拿运河疏浚做“面子”，上报朝廷。这熊知府来到杭州一年有余，除了听赵霖的建议雇灾民疏浚了钱塘湾，似乎也没做什么大事。若要拿不出一些政绩，怕是会被朝廷责怪。文公野在杭州做推官已有十数载，虽然在判案上刚正不阿，但混迹官场的规则他熟谙于心。何况家中还有恩师遗孤顾双需要他照料，此时贸然出头，必然会遭到熊本打压。

“熊知府说得有理。是下官草率了。”文公野向熊本行了一礼，“疫情仅为下官推测，本就无根无据，确实不该惊扰百姓。”

熊本挥了挥手，把文公野打发了。此事似乎被熊本给掩埋过去了，但文公野并没有放弃。他直觉录事参军赵霖的革职内有蹊跷，怕是与疫情有关。文公野与他虽不算密友，但作为同事已经多年，他熟知赵霖向来性格耿直，不会干出***的勾当。思及此，文公野开始悄悄打探被革职后的赵霖去向何方。

就在文公野暗中调查之际，熊本接到了朝廷发来的调任函。他即将离开杭州，到江宁赴任。元祐四年的阳春三月，旧党人苏东坡接任熊本，走马杭州。

苏东坡进杭州城的那天，百姓出门相迎，万人空巷。苏大学士是杭州人民的老朋友了，十多年前他就曾在此做通判。他公正细致，对待百姓态度有礼有节，在位期间以父母心断百姓案。苏东坡一生颠沛流离，杭州是他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堪称苏东坡的第二故乡。他为杭州修了一道河堤，横跨西湖。百姓们爱戴他，就给河堤命名为苏堤。

熊本坐在茶楼上，看着苏大才子骑着驴，大摇大摆地在河坊街走着，心里不是滋味。但转瞬，熊本又喜上眉梢，他看着楼下的苏东坡，冷笑道：“你苏大学士来得正好。杭州城即将大疫，这烂摊子我看你怎么收拾！”

小说《潜龙在野：北宋末年大瘟疫》 第2章 宋哲宗年间的“医闹”案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