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地方官员交接，有四大要事：财务交割、司法狱讼交割、田亩度量交割，和公共设施交割。这四项都交接清楚，前任官员方可将知府大印交给继任官员。熊本最发愁的就是这公共设施的交割。因为苏大学士来得实在不是时候，熊大人还没把运河水利修好呢！

熊本不想便宜了新太守，让修钱塘湾的功劳让苏东坡捡了便宜。因此，熊本提前宣布运河水利修葺完毕了。工匠们站在敞露于空气中的废水沟前直***，这水渠不加盖子，也不埋在地下，挖沟挖出来的淤泥就这么摆在一旁，滋生脏污不说，时间久了，还会顺着沟渠冲刷进西湖里。这西湖可就要馊了！但熊大人一声令下，遣散了工人。领了微薄的工钱后，大家只能离开了。

苏东坡进了杭州城第一件事，就是去西湖。苏东坡最爱西湖，十几年前，他就曾写诗夸赞西湖“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可如今他哼着歌、骑着驴来到雨奇亭时，苏大人只看到了一片狼藉。

“我的西湖怎么成这样了？”苏东坡恼火地踢了一脚驴，转身奔去了府衙。

府衙内，熊本已经恭候多时。杭州城内瘟疫逐日发酵，熊本只想尽快交接官印，到江宁府上任，把他弄出的烂摊子交给苏东坡。

按理来说，新上任的官员都想快点拿到官印，让人抬着轿子游街以示官威。可苏东坡不一样。他做了几十年官了，对这些炫耀丝毫提不起兴趣。与那些新官不同，苏东坡对交接流程十分看重，特别是在前任官员是熊本的情况下。

年轻的时候，熊本算是苏东坡的众多死对头之一。苏东坡向来反对王安石变法。而熊本曾做过王安石的媚臣，苏东坡更是对他反感不屑。不过，元祐四年的苏东坡已经五十三岁了。比起年轻时的盛气凌人，经过乌台诗案和多年流浪贬谪生活的东坡居士，早已性格变得温和。他不打算与熊本起正面冲突，但更不打算轻易放过熊本。

交接的第一件事，便是钱塘湾水利工程。

“钱塘湾是何时开始疏浚的？”苏东坡坐在堂上问。佥厅和曹官舍的所有大小官员都到齐了，几十人黑压压地挤在府衙里，唯唯诺诺地打量着苏东坡和熊本这二位大人。

“回大人话，是去年秋天。”答话的人是程安，司理参军，顾双的顶头上司。

“去年秋天何时啊？我要准确时间。”

“啊……这……”程安期期艾艾地翻弄着手里的几本册子。苏东坡头疼地挥了挥手，又问：“河工有多少？”

“原先招募了六千人。”

“六千人，四个月，修不好几条沟吗？挖几条水渠灌溉农田、解决城中居民用水问题而已，又不是让你们开除葑田！”苏东坡生气了，他瞪着程安问。

“一开始是有六千人……后来……后来走了一些河工，就剩下两千人了。”程安答道。

“走了？去哪儿了？”

“下下下下官不知。”程安满头大汗地说，“这些工人都是饥民、灾民、流民，本来就户籍不清。”

“户籍不清？”苏东坡更加恼火，“你不是录事参军吗？记录户籍不该是你分内之事吗？你这官职是不要了吗？”

听闻此言，程安直接给苏东坡跪下了：“大人冤枉。下官本是司理参军，管辖司理院狱的。前些日录事参军赵霖辞官了，这疏浚工程一直是他在负责。如今朝廷尚未委派新官过来接管，我作为司理参军，只能暂时兼职。下官也是刚刚拿到文簿没有多久，上面的纪录还不熟悉。求苏大人网开一面！”

苏东坡叹了口气，道：“程大人，你先起来。朝廷命官总跪在地上多不合适？”

程安又跪了一会儿，见苏东坡没说话，便拍拍膝盖站起来了。

苏东坡扭头看了一眼熊本。熊本已经面露不快。这程安分明是当着新太守的面打前太守的脸。苏东坡不想当着众多官员和熊本发生冲突，便先忍耐了下来。那日之后，他曾私下质问熊本：“熊大人，我去西湖边看了。疏浚一事可算不上完工。挖开的沟渠四野外露，散发恶臭，这可和您上报给朝廷的情况不符。”

然而，熊本压根不惧苏东坡，他冷笑着回复说：“苏大人对本官的工作不满意，可以再向朝廷调拨钱款，扒了重新修啊。”

苏东坡暗自气恼。这朝廷对水利工程的拨款，哪是说给就给的？熊本花了钱没办事，不是***就是不会理财。国库空虚，很大程度要归咎这类官员。

以上这些话是不能对熊本说的。因此，当日在佥厅，苏东坡没有对钱塘湾水利穷追不舍，而是挥了挥手，告诉程安：“罢了。程大人请把曹文簿和记录户籍、耕田的印纸历子送至佥厅，本官要花几日重新核对。”

花几日？熊本着急了。定民坊的病患越来越多，熊本都打算关闭坊门不许居民进出流动了。这要再过几日，还不出事？熊本都收拾好行李，家中妻小早就先行一步前往江宁府了，只等着熊本把大印一交，快马赶上，阖家团圆呢。

苏东坡不清楚熊本心里的小算盘。他按部就班地问：“程大人既然是司理参军，那讼狱勘鞫方面，你总该清楚吧？”

程安赶紧回答：“这个下官清楚。杭州号称东南佛国，九县之内，寺院便有五百三十二座。百姓温顺柔慧，尚浮屠之教。因此犯重罪者人数不多。去年最大的案子也就是陈府三尸案，况且这三人皆是病死，不是谋杀。只不过因此抓获了不少假道士和一对通奸男女罢了。”

“嗯。这陈府三尸案我有所耳闻。”苏东坡说。陈家三人死得蹊跷怪异，此案早就被说书人传到了全国各地。“断此案的推官是何人？”

程安赶紧向文公野招了招手。文公野从一群官差中挤了出来，道：“在下文公野，元丰二年来到杭州。赴任时便闻苏大人才名，今朝能与苏大人共事，实为有幸。”

“元丰二年……”苏东坡掐指一算，“那你在杭州做推官也有十年了。你对陈府三尸案怎么看？”

文公野没有立即作答。他抬头瞟了眼坐在苏东坡旁边的熊本，心里快速盘算起来。如今熊本还掌握知州印鉴，此时说出瘟疫疑虑不一定安全。再者，这苏东坡虽然文章写得好，可做官为人可不好说。百姓们喜欢苏东坡的才情，可大贪官蔡京的文章写得也不差呢。文公野想再观察观察这位苏大人，等一等。

苏东坡没有让文公野久等，第二日，他便证明自己是值得文公野信赖的。

当天，苏东坡正在佥厅审阅程安送来的文件。州府官员分两类，一是曹官。曹官执掌户籍、赋税、仓库出纳、监狱管理等。通常设录事、司理、司法三类参军。另一类是幕职官，由签判、推官组成，在佥厅办公，主要负责审理案牍公文、断案狱讼。十几年前，苏东坡便是幕职官之中的通判。再次回到他熟悉的佥厅，抚摸着当年用过的楠木桌椅，苏东坡内心感慨万分。

就在这时，佥厅外传来一阵喧闹。几名官差手持押班杖，将一个背着竹筐的小商贩给叉在了地上。竹筐倾倒，散落了一地的纸扇。苏东坡与文公野等人从佥厅出到院内，问：“官厅重地，是何人擅闯？”

卖纸扇的小贩刚要开口，只见一膀大腰圆的大汉在门外高呼：“苏轼！苏轼！你可还认得我！”

这大汉居然直呼苏大人名讳，在场官员无一不为这他捏了把冷汗。可令文公野惊讶的是，苏东坡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十分热络地走向门外，道：“牛二！十几年不见，哈！你又胖了！”

这牛二是个厨师，在西湖一艘画舫上工作，给坐画舫游湖的人准备酒菜。十几年前苏东坡最喜欢泛舟西湖，就常光顾牛二的画舫。

那个叫牛二的大汉一脚跨过门槛，说：“大人，你可得为我牛二做主啊！这卖扇子的欠了我三十贯，快一年了都不还！我老父几日前得风寒病死了，我连给爹发丧的钱都没有！他必须给我还钱！再不发丧，我爹都臭了！”说着，牛二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大人！我不是欠债不还，我是真还不起啊！”卖纸扇的商贩哭诉道，“去年夏天钱塘江浮上来一条怪鱼。不知怎的，就连着下了一个月的雨。这夏天不热，谁来买我的扇子？扇子卖不出去，自然还不起牛二的钱。”

苏东坡闻言，心里很不落忍。这纸扇贩子并非骗人财物不还的老赖，而牛二也的确可怜。

“这样，”苏东坡对纸扇小贩说，“你拿一把空扇面给我，我为你在扇面上题几个字。不是本官自夸，本官题字的折扇，卖上三十贯还是不难的。”

小贩一听，顿时感激涕零。苏东坡在扇面上题好字，便交予了小贩。牛二赶忙跟着跪谢。

此幕被文公野看在眼里，心想，这苏大人比熊大人更体恤百姓。平民擅闯佥厅一事，若是赶上了熊大人，牛二和小贩恐怕都要吃几天牢饭。

两人走后，文公野悄悄跟了过去。那卖纸扇的小贩在河坊街随便吆喝了两句，就有人买下了苏东坡题字的折扇。小贩将三十贯钱还给牛二后，牛二急急捧着钱往棺材铺跑。文公野在暗中跟随，看着棺材铺的伙计抬着一口木棺，跟着牛二回了家。

这牛二家就在定民坊。

文公野心一沉。进入定民坊，坊内病情已经比十几日前更加严重。巷道内到处都有咳嗽生病的人。但整体看过去，坊内尚能维持基本运转。商铺未关，健康的居民仍旧占大多数。文公野跟着牛二的棺材来到了牛二家。他跳上矮墙向院内一望，果不其然，牛二他爹就停尸院中，尸体脖颈处有脓肿，通体紫黑。

瘟疫一事不能再拖了。文公野心想，他必须今天就告诉苏大人。

当文公野回到佥厅时，苏东坡正被佥厅内一众官员簇拥着，说要下班了请新太守吃饭。搁在十几年前，风流的青年苏东坡肯定乐意和他们出入妓馆、饮酒作乐。但现今的苏东坡沉稳多了。他一一推拒了邀约，只想赶紧回家见爱妾朝云。苏东坡的爱妾王朝云是杭州人，跟随苏东坡在外地贬谪流转十数年，好不容易才再次回到杭州。因此，苏大才子今晚的计划，是陪朝云在西湖泛舟。

正当苏东坡牵着驴往外走时，半路杀出个文公野。

“怎么，你也要请我吃饭？”苏东坡笑吟吟地问。

文公野一愣，将苏大人拉到一旁悄声说：“大人，关于陈府三尸案，我有要事相报。”

那晚，苏大才子爽了朝云的约，去了文公野家。苏大人错过了朝云准备的一桌子美酿佳肴，只换得了一碗顾双做的麦饭，和一个惊天的秘密。

小说《潜龙在野：北宋末年大瘟疫》 第3章 杭州府曹官的“一问三不知”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