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霖是贫农出身，神宗年间因考过了司法铨试才终于获得提拔。他先是在老家秀州得到一份司法参军的曹官职位，做得不错，后来被调职到杭州，做了录事参军。

录事参军是一个兼职色彩浓重的官职。赵霖不但要掌管知州的官印、审核狱讼公文、管理州院财政，还要对州院官员进行纪律监察。可惜，录事参军虽然是曹军之首，但所拿俸禄与其他从八品曹官相差不多。赵霖在考取功名前，为了读书学习，曾辍耕多年，以借贷度日。所借钱款利上滚利、贷上翻贷，乃至赵霖上任十几年也未能还清。如今被革职，他在杭州城内给曹官分配的一处小房子也被收回了。流离失所后，赵霖只好带着妻儿老小回了秀州农村，投奔老家亲戚，试图某个乡塾先生的位置以偿还剩余债务。

赵霖的夫人是个善女人，信佛。回到秀州便日日上能仁寺烧香。这座能仁寺历史悠久，庙宇恢弘，正是秀州副僧正道亲的家庙。

那天，赵夫人因丈夫被冤枉，心中委屈而在佛前伤心落泪时，正好被道亲见到了。道亲向来心软，看到饥民乞丐都会施舍银两，何况是一个在佛前伏地痛哭的女流。道亲上前询问，方得知此妇乃杭州录事参军的夫人。

赵夫人抽抽搭搭地回答道：“去年秋天，我夫君募集灾民修钱塘湾水利。工匠居住的营帐内总有患病的。病情严重，十病九死。夫君怀疑是瘟疫，禀报了杭州知府熊大人，可熊大人非说不是，不肯向路府通报，也不肯告知百姓。夫君怕瘟疫蔓延，便告知了工匠们，让病者分营居住。此事传到了熊大人耳中，熊大人怕工匠们散布瘟疫谣言，不但找借由将我夫君革职，还把得病的工匠遣回了家。可这些工匠是灾民呀！他们哪来的家？还不是在杭州城内各厢各坊流浪乞讨？一想起这些可怜人和我那心急如焚的夫君，我心里就疼呀……”

道亲听完，心里咯噔一下。那少年张纯所说的瘟疫，果真发生了？

“赵夫人能否带小僧府上一叙？小僧有要事与参军大人相议。”

道亲跟随赵夫人回到秀州乡下的家里时，发现赵霖的草房外竟然停着几匹骏马，从马上下来的，正是陈毓芳和顾双。

要说为什么陈毓芳和顾双会来赵霖家，就要从前日苏东坡与文公野的密谈讲起了。那晚，为避人耳目，文公野将苏东坡领到了家中，细细将几月来他和顾双的发现讲与苏东坡听。

苏大人听过后，沉默了很久。顾双见他不说话，忍不住催促道：“苏大人，你怎么想的呀！”

“小双！不得无礼。”文公野训斥道。但苏东坡却摆了摆手：“大疫在前，是该着急了。”苏东坡又思考了一会儿，开口说：“我今日查看录事文簿，重点看了钱塘湾水利部分。这个负责人叫赵霖？”

文公野点点头。

“他具体是因为什么被革职的？”

文公野皱皱眉，回答道：“赵霖是曹官，不与我们幕职官同在佥厅办公。我们只是听说……他被革职事发突然。那天早上他还带了几个医师去了河工营，给生病的河工问诊。但刚过中午，就接到了熊知府的除职通告。让赵霖在半日内交出州府大印、脱去官服。当时的通告是口头的，文书是过了段日子才补齐的。可是，文书上写的不是革职，而是请辞。”

“当时是熊知府亲自通知的？”苏东坡问。

“不是。”顾双抢着回答道，“我文大哥不在现场，但司理参军程大人在。那天晚上我在司理院狱值班，程大人和我们说起过，当时通知他离职的是签书判官厅公事，张僚。”

“哦，是张签判。”苏东坡回想了一下。他这两日在佥厅见过张僚。张僚四十几岁，瘦瘦小小，连官服都撑不起来，在人群中很不起眼。

“我们程大人提起过，”顾双说，“张签判和赵参军在职务上有不少交集。前两年统计富阳县农田亩数时，两人发生过争执。赵参军亲自下地测量，可拿回来的数目却被张签判篡改了。赵参军说张签判收受了地方豪绅的贿赂，可张签判坚持至少自己一是笔误。两人谁也找不到证据，田亩数量被修正后，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程大人闲来无事时，和我们一众狱卒聊起过，说他们曹官都怀疑，是张签判跑到熊大人那里告了赵参军黑状。”

苏东坡乐了：“你们程大人倒是挺爱嚼舌根。”

“那是！我们司理院狱的狱卒，都管程大人叫长舌妇呢！”

“顾双！”文公野呵斥。

顾双没理会文公野，继续说：“我们程大人虽然是长舌妇，可人不坏。张签判说钱塘县主簿向佥厅递了状子，告赵参军***水利公款。程大人一听自己同僚被告了，赶紧派人去查。”

文公野接着顾双的话解释道：“此次钱塘湾乃州府与钱塘县共同修葺。州府拨款，钱塘县负责工程具体事宜。钱塘县主簿手握记载着河工粮饷和沙石土木的费用出纳。他说有一笔小账对不上，赵参军支出了六十贯却没花在工程上。这笔钱不知去向。”

录事参军本来就起着对曹官的监察指责。可录事参军自己都陷入泥潭，此事十分棘手。于是，熊本就委派司理院狱参军程安，先将赵霖收监，然后速速查明案情。

可是，除了钱塘县主簿自己手抄的出纳册，也没有其他证据了。程安叫来几个河工一问，各个都在夸赵霖两袖清风。程安深觉此事有蹊跷，连忙奏报熊本。但程安在做官方面算不上圆滑油腻的人。他傻乎乎地问熊本：“大人，咱是不是得上报两浙路监司呀？”

熊本都快被程安给蠢哭了。这大宋朝哪个知府甘愿把案情捅到监司去呀？哪个州府县衙会欢迎提刑司的到来呀？

“不必。”熊本烦躁地挥挥手，“两浙路监司在越州呢。你叫人家提刑官四品大员，为了个小小的录事参军，亲自来杭州跑一趟？”

程安支支吾吾：“可……属下办事不力……这，实在查不清……以属下愚见，赵参军……呃，清清白白呀！可那钱塘县主簿又咬死了说他***……两人堂上对质，吵了一下午也没啥结果。不叫提刑官大人来……属下怕……”

“行啦！”熊本打断了程安，“程安，我朝君王贤明，君心似明烛，照的就是贪官污吏的脸。咱们杭州府衙内，不能有漏网之鱼呀！否则，那便是辜负了皇上！辜负了大宋！”

程安见熊本都把皇上和大宋搬出来说事了，他也不敢再反驳，只是期期艾艾地问：“那……赵参军怎么办呢？”

熊本沉吟：“这六十贯虽小，但也是公款。咱们做官的，考上功名也不容易。给他留个好名声！——不说革职了，他父母年事已高，你干脆劝他辞官吧。”

程安万万没想到熊本要这样解决问题。若是革职，起码赵霖不服还可以到两浙路告状。但如果是辞官，赵霖都没处说理去！

“大人……赵参军态度坚定，恐怕劝不动他主动辞官呀。”

熊本很生气。果然这地方小官的办事能力比不上京官。开除一个八品小官都这么费劲。

“他怎么辞官，那就是你的事了！他若不辞，我看你也别做了！”

撂下这句话，熊本就走了，留这倒霉的程安一个人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回忆到这里，顾双叹了口气：“唉，赵大人就是怕连累了程大人，才辞了官呀。”

苏东坡没有答话。官场水深如潭，仅凭顾双和文公野空口白牙，不好做出判断。但赵霖辞官一事恐有冤屈。

“赵霖现在何地？”苏东坡问。

“下官已查找多日，”文公野回答，“只听他儿子的乳娘说，赵家人回秀州老家了。这乳娘是杭州本地人，因此没跟着走。”

苏东坡当即命顾双前去秀州寻找赵霖。另一方面，苏东坡问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问题：

“那四十九个道士怎么样了？”

顾双掐指一算，道：“狱卒同僚派了六人押送，去年十一月发配的北疆，按理说早该到了。但北疆军营还没给回信呢。我跟程大人说一声，让他去催催。”

“嗯。和程大人说的时候，暂不要提起瘟疫一事。”苏东坡吩咐道，“这四十九个假道士在陈府住了近十日，恐怕也已经得病了。”

文公野道：“这瘟病十分奇怪，发病前毫无症状，发病日程因人而异。陈王氏是女子体弱，很快就死了。可祥瑞阁道长直至斩首也没有半点得病的迹象。”

苏东坡捻了捻胡须，道：“的确蹊跷。待疫情公布后，本官必须召集城中医师会诊。”思及此，苏东坡想起了他曾经在黄州的经历，不禁长叹：“元丰三年，黄州大疫。我因无实权，救不了当地百姓。每日研习医书、煮粥熬药，只能尽绵薄之力。但今日不同，我即将莅任知府，不论这瘟病再奇再怪，我必定会救杭州百姓于水火。”

苏东坡这番话说得顾双泪眼婆娑。第二日清晨，她便一人出了城，向秀州奔去。

说来也巧，那日出城不久，顾双便在官道上撞见了从外地收账回来的陈毓芳。陈毓芳见顾双一个女子走在郊外，很不安全，便提出用自己的马队送顾双去秀州。一路上，两人沟通案情。陈毓芳告诉顾双，他在湖州分铺里听说，当地也出现了死状相似的病患。

快马加鞭，当天傍晚，陈毓芳和顾双便抵达了秀州。恰巧赵夫人带着道亲来了家中。这道亲相貌清秀，柳叶的眉毛，目光温柔仁慈，就连一贯嚣张的顾双见了也忍不住红了脸。乃至道亲问顾双什么，顾双竹筒倒豆子一般全回答了。

道亲听顾双和赵霖将杭州疫情始末描述完毕，当即吐露心声：“小僧出家前曾在汴梁福田院任职，略懂岐黄之术，愿为江南百姓出力。各位施主先行一步，小僧与家庙知会一声，过几日便到。”

三日后，当道亲带着四车由能仁寺资助的药材抵达杭州，挂单景德灵隐寺。

当日，疫情公布。整个杭州城陷入了恐慌。一时间市坊骚乱，抢购布匹粮食、补品药草的民众成千上万，出城的官道上挤满了拖家带口要逃离杭州的商户小贩。不出两个时辰，道亲在灵隐寺内听说，刚刚拿到知州印鉴的苏东坡，从杭州崇节营调三百厢军上街维持秩序。当晚，河坊街夜市闭市，全城宵禁。各县县尉司派弓箭手登望火楼，监查治安，昼夜不停。

小说《潜龙在野：北宋末年大瘟疫》 第4章 钱塘湾***案疑云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