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西陵有一个脚夫，帮人挑酒，一失足把酒缸打破了，他无法赔偿这损失，就坐在地上痴想：“如果这一切都是梦那该多好。”还有一个穷苦的书生考取了举人，正在参加鹿鸣宴，恍恍惚惚以为这不是真的，就狠掐自己的手臂，说：“不是一场梦吧？”同样是梦，一个人害怕那不是梦，一个人害怕那是梦。自谓痴人的张岱，年轻时的繁华过往，便化作了他半生的残梦。

年轻时的张岱，是个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喜欢精美的房舍，喜欢美丽的婢女和少年，喜欢艳丽的服装和可口的美食，喜欢骏马，喜欢华灯，喜欢烟火，喜欢戏剧和声乐，喜欢古董和花鸟，还沉溺于喝茶、下棋，著书写诗，劳碌半生，皆成梦幻。五十岁的时候，国破家亡，无处可归，便披发入山，隐居山野。身边只剩下破床破茶几、折损的铜鼎和弹不了的琴，还有几本残旧不堪的书和一块缺了角的砚台。布衣蔬食，常至断炊。鸡鸣枕上，夜气方回之时，张岱遥想他这一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总成一梦。于是张岱拿起笔，写下他的记忆，偶尔拿出一折来看看，就仿佛重游了以前走过的路，重新见到了故人，虽说城郭依旧，人事已非，但他心里反而自喜，真可谓痴人面前不可说梦矣。

他重新回到西湖，看到了那两个与他在湖心亭偶遇的金陵人。那是崇祯五年十二月，西湖大雪连下数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晚上八点多，他乘着一叶小舟，身穿毛皮衣，带着火炉，独自前往湖心亭看雪。湖面上冰花弥漫，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有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小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张岱走到亭山，看见亭中有两个人铺毡对坐，一童子把酒炉里的酒烧得正沸。他们看见张岱来了，非常高兴地说：“没想到湖中还有你这样的人啊！”二人拉张岱一起饮酒，张岱痛饮三大杯后，便与他们道别。下船时，船夫喃喃道：“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张岱的梦，大都留给了西湖。七月半正是赏月的好时机，西湖上游人众多，其中就有张岱，他不爱做一个凑热闹的人，却乐意做一个看热闹的人。别人在船里、在岸上嬉闹游玩，张岱就把他们都看了个遍，那些人名为看月而实不看月。待到人潮退去，张岱才把船靠近湖岸。断桥边的石磴才刚刚凉下来，张岱在上面摆好席，招呼客人纵情畅饮。此时月如镜初磨，山复整装，湖水像刚洗过面目一样。原来躲在树荫下、浅酌低吟的人都出来了，张岱与他们志趣相投，便拉他们同坐。风雅的朋友来了，有名的歌妓也来了，杯子筷子也摆放好了，丝竹之声，酒肉之乐也起来了。等到月色苍凉，天快要亮了客人才散去。这时张岱还没走，他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那时的他，是何等地潇洒自在，谁曾想他会落得个国破家亡的境地。栖居山野的张岱，饥饿之余，唯有以笔墨、以回忆来聊以***。过去的总总繁华，便当作一场梦好了，只是，人醒了，梦还留在昨夜。

小说《极简游》 第13章 张岱：一片浮华半生残梦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