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库里待到十点一刻，她们才姗姗上楼，电梯到了分公司所在的大厦楼层，该来的人都到齐了，前台小姑娘认出刘洋，看刘洋身边那人的气势，心里就有了底，恭恭敬敬的唤一声：“艾总。”

艾琳娜点头示意，前台小姑娘又恭敬说，她的前任正在办公室等她交接工作。

大办公区域里的工位上待着的都是内勤人员，各区拓部门的负责人，业务骨干等，都在旁边的会议室和培训教室里。一溜玻璃门大敞着，跟办公区隔一条走廊，艾琳娜目不斜视，只用眼角余光瞄过，所有人都在注视她，三五成堆聚在一起聊天，猛地见她进来，脸上各色神情都来不及收。

察言观色是行走江湖的基本功，虽然只用余光一扫，艾琳娜就能猜测出他们先前大概聊的是什么，对她是个什么态度。身体姿态前倾，看到她微露讶异和尴尬的，那应该就是在聊她，估计没什么好话；下意识收肩挺胸，扬起下巴侧眼看她的，十有八九是分公司的和本地老人，有些地位跟权柄，对她这新来的多有防范和不服；还有单纯凑热闹的，多是外面各区拓部的人，以观望为主。

艾琳娜旁若无人穿过相隔的走廊，她的前任，一个外籍中国通的办公室就在走廊的尽头处。只不过她到了，办公室里人不在，Carl的助理正在收拾他上司的东西，见到艾琳娜，抱歉的说Carl过年七天，天天被人拉着喝送别酒，整整七天就没有清醒过，这会儿估计在卫生间呢。

Carl就要离开中国了，他舍不得。他在中国很多年了，痴迷中国文化，对中国的一切都感到新奇跟好奇，这些都是从一个蛋开始的。Carl大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东北留学生，留学生从中国带去一盒松花蛋，二十几年前，老外哪见过那个，开始的时候不敢吃，说像魔鬼的蛋，吃了以后就爱上了，听说松花蛋其实就是普通的鸭蛋，怎么都不信，觉得简直就是魔法，神奇的东方是有魔法的国度，为了一个松花蛋，漂洋过海到中国，学语言的时候要给自己取中文名，要不是被老师给拦住了，他就要给自己取名叫做松花蛋了。

艾琳娜算跟Carl是旧相识，有一年Carl回京述职，跟北京总部的人一起喝酒，喝多了自己说的。

刘洋拿着项链盒子朝卫生间走，想把项链戴起来，走到卫生间大门口，就听见里面几个女的七嘴八舌在议论艾琳娜。

一个说：“你们看到她那身行头了吗？哇塞，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她的身份，嘚瑟的！”

另一个说：“穿再贵的牌子也掩盖不了她的出身。别看她架势吓人，其实她很没有底气的，没底气才堆砌。”

“怎么说？”

“你们没注意她戴的什么表？那种牌子的表，对普通人来讲是贵，牌子响亮，众人皆知，但那只是入门级别的东西，小老板小经理的最爱，真正有品位有身份的不会选择。手表这种东西嘛，懂的人，看一眼就清楚她到底什么层面跟段位了，不懂得里面的门道，还不如不要戴。她这就叫弄巧成拙。”

“Flora，你这个关于表的知识点，待会儿记得分享给我哦！”

“那照你看，那个Alina是什么层面跟段位的？”又一个声音加入。

“这种女人嘛，一身戾气，一看就是小地方，苦出身，拼了命要混出头，把自己搞的很霸气，殊不知这样已经落了下风，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看得出来她的底细了。可能从前苦，励志的东西看多了，什么要做就做霸气的女人，教你做一个既有霸气又有气质的女生，那种东西简直害死人好吗？女人嘛，就要懂得利用自己天生的优势，非要当自己男人一样，傻不傻？嫁个不错的老公，每天负责把自己弄得美美的，喝喝茶，逛逛街，不好吗？工作嘛，就是调剂一下生活。”

“你以为谁都有你那么好命，你们都是本地人，老公能赚，听说是在百货公司做管理层的，以后有什么打折优惠的好事，想着我们点。”

几个女人叽叽喳喳一番，又议论到艾琳娜头上。

“没底气的女人才走霸气路线，空有一个女王的花架子，里面都是空壳子，女王在做不在当啊，真正的女王，哪一个不是内敛低调，不露锋芒的，根本看不出深浅，笑里刀刮皮割肉，绵里针剔髓挑筋，就算要杀人，也不会让谁看出来，谁像她啊，恨不得提一把剑来冲锋陷阵，花木兰啊。”

这个声音绵软，吴侬口音的普通话，懒洋洋的，透过语气就能想象出来说话时的样子。刘洋知道这个Flora，上海分公司的老人了，开阜之初便在，历经几任大主管，不过这么多年，好像也没什么建树。

“她也太用力过猛了好吗，走起路来咚咚咚咚，敲战鼓呢，来就扎一副要打仗的架势，哦，心里就把我们当敌人，还这样表现出来，蠢不蠢……”

刘洋正要进去当面给她们个难看，旁边男卫生间里，Carl扶着门框走出来，刘洋假装也是刚从卫生间里出来，走回办公区才跟Carl打招呼，告诉他艾琳娜已经到了。

Carl甩甩脑袋，快步赶回办公室，一见面就夸张的大叫，给了艾琳娜一个结实的拥抱。“哦，Alina，我真开心Bruce把你派来，这可真是明智的选择。”他一连串的抱歉，来中国二十年，结识许多朋友，中国人的热情待客让他又爱又恨，听说他要回老家，过年期间排队组团的为他践行，他很吃不消。

Carl招呼艾琳娜在自己的茶台前坐下，这个中国通把办公室一角布置的像个茶艺馆，随处可见他跟中国友人的合照，以及旅游照，显示他朋友多，去的地方多。大木墩的茶桌上有全套茶具，他跟小孩玩过家家似的，又是煮水泡茶，又是烫杯，又是请她闻香，献宝一样介绍自己收藏的好茶。

艾琳娜在心里暗想，难怪Carl要打道回府，他把大把时间消耗在这些事物上，上海分公司的成绩怎么可能会亮眼。上海可是魔都，在这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而且这里的人普遍思想更加开放和领先，但上海分公司的业绩在Carl的带领下，还不如一个内陆省份。最要命的是，分公司里原本几名业务骨干被竞争对手重金挖角，带走了整个团队，招募来的新人里，竟然一多半都是各家竞争对手派出的细作，免费接受他们的培训不说，还把新人里资质好的都给劫走了，他们出钱出力，却给别人做嫁衣。总裁震怒，Carl只能回自己的美国老家。

艾琳娜此次属于临危受命，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肩上的担子可想而知，上任前需先给总裁立下军令状，以一年为期，重新整顿跟架构上海分公司，先交出一份亮眼的成绩单，继而辐射整个华东地区。如若完不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她在这家公司的日子就算走到头了。

“Alina，我们早就认识，说不上是朋友，但也算是熟人了，我觉得我有义务要对你实言相告。”Carl抿一口茶，他对自己的茶和自己学到的泡茶技法很满意，咂咂嘴，话题一转，脸上神色就变了。

“我洗耳恭听。”

“我们公司进入中国市场，时间节点上比起一些外资保险公司要晚，先机并没有抢占住，后来中国本土保险公司也雨后春笋一样的冒出来，十年就有近百家之多，开始的时候，我们这样的公司优势比较明显，我们有更为先进的保险理念和管理方式，也更具专业性，那时候中国保险领域还是一片蓝海，我们的竞争对手，其实都是多年的老对手了，彼此知根知底，战略布局和战术都不陌生，这就像正规军作战，打阵地战，攻守转换都有一套规则，可是这些年，中国本土的保险公司崛起，他们从我们这里学习出师，开始跟我们争抢市场份额，但打法却是让人……”Carl搜肠刮肚的想措辞，“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艾琳娜一听就门清了，Carl收拾包袱回老家，心里多少还是不舒服的，不然也不会过年期间天天把自己喝醉。但职场上明暗两面各有交手，无论什么行业，哪个领域，这些都不新鲜，不是他为自己的无能，甩锅的理由。但艾琳娜并不搭腔，笑而不语。这个Carl到中国二十年，不仅是个中国通，还是个中国职场老油条了，还是那种回锅的。

“我一直认为中国是个最有创意最神奇的国度，就像能用生石灰和碱，把鸭蛋变成松花蛋，令人惊叹。在这里，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都能被创在一起，我想深入的了解中国，像个中国人一样看待事物，我花了二十年的时间，跟中国人一样生活，学习你们的历史和文化，结果，我发现我还是搞不懂。”

艾莉娜笑说：“我认识一个朋友，***你的国家三十年了，到现在还没融入你们的主流社会。”

“我不是说中国的坏话，我只是搞不懂，明明中国人头脑灵光，心眼多，可办起事来，往往是马大哈，就像我们当了别人的冤大头这事，下面的人稍微用点心，就这种事情不难发现的，可他们拿着公司一份工资，做事却不尽心尽力，我不可能所有事都自己一个人干吧？”Carl苦着脸摊手。

这一点艾琳娜认同。这也是她要面对的棘手问题，她现在要带领的，不是一个就只有十几人的团队，任何一家大的公司老总，都要面对这个问题，就是划水的人永远都会存在，很多事情都败在不起眼的小处。

“无论我怎么善待他们，跟他们走的再近，他们都不跟我一条心，也许，就因为我长了一张歪果仁的面孔，所以我就只能是姥姥的外孙子，始终不够亲。”Carl惆怅饮茶，把茶喝出酒的感觉。“你知道最难的是什么吗？”

艾琳娜保持微笑。

“最难的，并不是完成业绩，而是内部斗争，还有，一件事情要是对他们个人没有好处，他们就不肯出力。”

艾琳娜把茶盏往桌上一搁，笑容明媚，终于启唇道：“Carl，我听说在你们西方有一句谚语：一只狮子带领的一群绵羊，能够战胜一只绵羊带领的一群狮子。我一直搞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不管领头的是羊还是狮子，羊始终是羊，狮子永远都是狮子才对。”

Carl愣了下神，马上就gat到话里的含义。他被气笑了，摸着下巴审视艾琳娜。“我想我有点明白，为什么Bruce会派你来。你一定是狮子座的吧？”他半开玩笑的站起来，伸出手掌，“好吧，现在这群狮子就交给你了。”

小说《种春风》 第15章 女王在做不在当 中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