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真心里都是气，顶的心口疼。她拖着行李箱走出小区大门，路过小食铺，老板娘抬头望见她，念着她给自己饮料瓶的好处，热情的招呼她：“大妹子，你这是要出远门啊？进来吃点麻辣烫吧，我给你装点你喜欢吃的，不要钱。”

吵架归吵架，生气归生气，王真从来不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眼见着也快饭点了，等她回到远在闵行的出租屋，估计也没东西可吃。她把满腔悲愤都化作了食欲，点一堆吃的，一边生着闷气一边胡吃海塞。

“咋的了？眼睛红红的，哭过了？”小食铺老板娘，来自安徽农村，叫做黄玉妹。小食铺里，黄玉妹四五岁的女儿趴在桌子上看图画书。这会儿没什么客人，黄玉妹坐在一旁穿着串，为夜里开档做准备。

被人不经意的一问，王真的泪腺跟开了闸似的，眼泪哗哗止不住，嘴里塞了满满地食物，却不咀嚼，眼泪都掉在碗里。

黄玉妹吓一跳，忙扯了纸巾拿给她。“哎哟，这是怎么了？受委屈啦？”

王真把嘴巴里的东西一点一点咽下去，平时喜欢吃的麻辣烫，这会儿吃起来都是苦涩滋味。她站起来，胡乱抹一把脸，又胡乱掏出一把钱放在桌上，拖着行李箱就走。黄玉妹抓起那把钱，面额不等，还有一张五十的，赶紧追出去：“大妹子，麻辣烫说好我请你的，不要钱！”

连喊几遍，王真头也不回，黄玉妹拿着钱就要去追，女儿喊一声妈妈，想要喝水，自己爬到凳子上够热水壶，黄玉妹怕烫着孩子，只得先给女儿倒水喝，再出去的时候，王真已经不见踪影。

出租车载着王真行驶在大街上，离程鹭晨家越来越远，驶上高架，两边华灯初上，林立的高楼大厦跟霓虹，快速的从车窗上后退，广厦千间，却没有一个是属于她的，这个呆了十年的大城市，再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王真心里凄凉，程鹭晨不知道，她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她那远在闵行的小小出租屋，再过几天也住不了了，房东阿姨上午给她发过信息，房子要是还续租的话，从下个月起要增长百分之十的幅度，一个季度付一次，一个月将近四千，要是不续租了，这几天就请她搬走。王真原本想着，还好这座城市里有她曾经最要好的朋友，儿时的伙伴，一起长大的朋友，就像半个家人一样的朋友，她还能在程鹭晨家里蹭一段时间，等她慢慢找到工作，可现在她被程鹭晨赶出来了。

生活总是会出现令人猝不及防的状况，坏事情接踵而至，算算日子，不久就到月底，这么短的时间，她不可能找到新工作，身上的钱要是都交了房租，吃饭就会成问题，她再没有自尊心，也不肯跟父母开口要钱了。刚才一时冲动就拦了辆出租车，从普陀到闵行，车资需要一百多，王真心疼了，一下高架，立刻让师父就近找个地铁站，还是去搭地铁，能省则省。

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打开满是锈迹的防盗门，进门开灯，一个简易的鞋柜，地下躺着水电煤气的账单。鞋柜旁边就是厨房，逼仄的空间，阁楼做的卧室，带一个转不开身的卫生间。王真站在门口望着，她从没嫌弃过自己的居住条件，她是个知足常乐的人，每天有班上，有一份固定的收入，下班有地方看剧睡觉，觉得心里很踏实，也不想有所改变。这地方位于徐汇跟闵行的交界，一大片热闹的生活区域，有她最爱最熟悉的人间烟火气质，楼下出去就是菜场，饭馆，衣服铺子，熙熙攘攘的街道，很像在老家的感觉，这些让她倍感亲切。

或许程鹭晨骂的没错，她就是太不思进取了，对自己太没有要求，更没有追求，窝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贪图暂时的安逸。传统纸媒行业没落，直到报社倒闭，也是有一个过程的，她也不是看不出来，互联网的时代，信息传播的方式彻底被颠覆，谁还会看报纸呢，她只是拒绝变化，像个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以为这样风暴就不会波及到她，她所工作的报社好歹也是事业单位，隶属传媒巨头，上面还有集团，就算不做编辑了，说不定看在她老实踏实的份上，会再给她安排其他工作呢。社里心思活络的，早早自己辞职了，她想着自己的坚守和忠诚，领导们会感念的。

谁知道报社关停，集团改制，她第一批被淘汰。

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感觉自己是个没有用的人！再往后，连这一处小小的安身之所都将不复存在。

“为什么就连想过普通的人生都这么难呢？我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为什么也要给我这么多的磨难呢？”

王真扑倒在自己床上，眼泪很快就把枕头打湿了。手里握着的电话响起来，她心里存了幻想，也许是程鹭晨打来的，她是来跟自己道歉的，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果是鹭晨打来的，自己一定也跟她道歉，擅自曝光她的事情，自己确实也做的不对。拿起手机接听，不是程鹭晨，而是房东阿姨。

“小王啊，有件事我要提前跟你说哦，今天下午我一个朋友的朋友，想要租房子，你也知道，阿姨的房子距离地铁站很近，很抢手的，人家一听嘛，就要加钱租，每个月多给五百块，但是阿姨也不是见钱眼开的人啦，你这小姑娘嘛人挺好的，住在那里也挺安静的，从来不乱往房子里领人，只要你愿意继续租下去，阿姨也不给你再加钱了，按照规矩，只增加百分之十，你们外地人嘛，在上海工作也不容易，但是你要尽快给阿姨一个答复好不啦，阿姨也好给人家一个答复，你现在能不能就给阿姨答复？”

王真好说歹说，拖到明天，挂上房东阿姨的电话，心里就跟油煎一样。现在还没出正月呢，她要去哪里找工作啊，通讯录里所有人翻一遍，大多是老家的朋友，亲戚，偶尔几个大学同学，剩下的就只有报社里的同事了，总共不到一百个人，这就是她的社交圈子，就像孙悟空用金箍棒画的圈一样，她在这个圈子里，跨不出去，找不到现在能够帮她解危济困的对象。

翻着翻着，忽然想到艾琳娜，听说她在上海大公司做老总呢，过年的时候，艾琳娜妈妈跟人聊天时说起的。王真找出艾琳娜的微信，这也是过年的时候才加的，两人之间还没有聊天记录。她犹豫踌躇，求儿时的伙伴给自己一碗饭吃，实在难以启齿，斟酌着要怎么开口合适，现在的艾琳娜不是那么好相与的，而小时候的她，是个心很重的姑娘，即使跟大家一起玩的时候，也总好似隔着一层东西。

王真拿着手机打字，打了又删，想到明天答应给房东阿姨的回复，想到要缴纳的各种费用，想到即将上无片瓦，还不知道会不会蹦出其它的麻烦事，终于放下自尊，千斟万酌的，她给艾琳娜发了一条信息：小艾，你在干嘛呢？

艾琳娜正在跟刘洋和上海本地各区拓部的人聚餐，经过前几天的人事调整，清退了几个老赖后，有些区拓部负责人的位置就空了出来，艾琳娜知道，今日在座的，许多人虎视眈眈盯着那些空出的椅子。这些人里，有一些比较有潜质，能够发展成为自己阵营的人，有一些是别人的藩军，还有一些墙头草，只见风使舵，左右逢迎，谁给好处都接着，但谁的阵营都不加入。那些藩镇势力，盘根错节，各有山头，她这刚刚走马上任的节度使，跟他们中间有一道楚河汉界，只要彼此暂且不越界，就不会短兵相接，而对于墙头草，混在各方中间捡好处罢了，想在夹缝中始终处于不败之地，艾琳娜连拉拢的兴趣都没有。

说是聚餐，不过也是例行公事，这种局一向索然无味，有人高谈阔论，有人嘻嘻哈哈，有人低头不语，表面一团和气，内里心思各异，场面上说的话，基本都是虚的，艾琳娜收到王真发来的信息，看一眼，对这种毫无意义的信息，没有要回复的意思，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

例行公事完毕，她在饭店门口等司机老杨把车开过来，刘洋在里面开发票，这个时候，从饭店大门口的花坛后面鬼鬼祟祟跑过来一个人。

“艾总。”那人径直朝艾琳娜而去。

花坛里有照景灯，照的那人一脸惨绿，整个脸都是垮的，精气神委顿，苦楚哀愁。艾琳娜看半天才认出是她上任头天被斩于马下祭旗的余建磊。不过数日不见，他竟然大变样了，连两颊都瘪了一些，穿着虽然还算得体，看面相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四十多岁的余建磊，弯腰塌背的样子，颇现老态，他似乎在外面等了很久，小步跑到艾琳娜面前时，冷的一直搓手吸鼻子。“艾总……”

“这么巧。”艾琳娜打个哈哈，朝饭店大门的位置退了退。她看过一些社会新闻，有些人被公司清退心有不甘，会做出极端的事情，她不露声色的戒备着，以防万一。

“不，不是巧，我是专门在这里等您的。”余建磊说话的态度跟语气，都跟第一次见面大相径庭，显得小心翼翼，带着讨好。“艾总，我是来求您的，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再给我一次机会。那天您刚上任，我说话不太适宜，但我绝对没有恶意，只是跟着Carl讲话随意惯了。”

艾琳娜微笑道：“老余，你这话的意思是指我心胸狭隘，因为下属随意说了一些真话就打击报复吗？”

余建磊连连摆手，急得语无伦次：“不不不，艾总，我绝对不是那个意思，我真的不是……您，您看，我这个人其实不太会说话的……”

“你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清退吗？”艾琳娜不愿意听他废话。

“我明白，艾总，我没组织没纪律性，业绩也不达标，但是……”

艾琳娜又打断他：“这些只是其一，还有其二。”余建磊搓手干站，她不想跟他纠缠，索性直言不讳，“最深层的问题，在公司里，你把工作，当成是跟上级领导的投资交易，你把自己的领导，看成是你的投资对象，投其所好，并且按照领导的风格行使你投资方案的设计，所以，你没组织没纪律性，业绩还不达标，都能在公司里混得风生水起。但你这是害人，害别人，更害自己，还会害整个公司的氛围不好。”

“艾总，我错了，但是，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要把我清退，我已年近半百了，我老婆身体不好，常年吃药，我也有高血压糖尿病，两个孩子还在上学，我大儿子马上就要考研了，我不能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啊！”余建磊的嘴巴咧起来，看上去要哭了似的。

刘洋拿着发票从饭店里出来，正看到这一幕，忙挡在艾琳娜身前，挡开余建磊要去抓艾琳娜的手。“姐，你没事吧？余建磊你想干什么！”

余建磊苦哈哈地快速说：“艾总，这些天我每天假装正常出门工作，其实就是在商场里转悠，星巴克我都舍不得去，我不敢跟老婆孩子说我失业了，我也说不出口，我老婆有时候给我打视频，我都要专门找个地方才敢接，怕被看出来，还骗她是要去跟人谈事……您上次说的没错，曾经我是在国企里被末位淘汰制淘汰掉的，那个时候就是因为我不懂得处理跟领导和同事的关系，所以我，我才……现在我年逾不惑，重回求职市场，哪里还有我一席之地，这次失业，对我和我的家庭，打击都是致命的，艾总！求您了，我现在脸都扔地上不要了，只求您再给一次机会，不要把我清退。”

刘洋一听，心顿时软了，看看艾琳娜，只见她根本不为所动。

老杨把车开到了饭店门口，从驾驶位走出来，站在后门边，等着艾琳娜的指示。

附近巡逻的安保人员也走了过来，艾琳娜再不顾忌余建磊，一边朝车子走，一边说：“公司的任免，规章和制度，不能朝令夕改，这不是儿戏。希望这次事情，对你而言是件好事，以后可以引以为戒。”

她带着刘洋上车，余建磊还不死心要跟过去，被饭店安保人员拦住。

老杨驾车驶离，刘洋从倒车镜里看到余建磊潦倒不堪的样子，幽幽叹气。

“你同情可怜他啊。”艾琳娜说。

刘洋坐在副驾驶位，艾琳娜在后座，她抿抿嘴，老实说：“第一天见他，觉得挺讨厌的，今天再见他，确实挺可怜他的。”

艾琳娜哼一声：“他卖个惨你就心软，以后怎么处理事情？”

“姐……”

“什么姐，工作时间，叫我Alina。”

“哦，好的，Alina。”刘洋声音小了些，“对不起。”

车里安静了半天，艾琳娜觉得自己语气不太好，主动缓解。“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精力下降，健康受损，身在困境，我并非没有共情性，但是刘洋，你想过没有，如果他真的这么不能没有这份工作，为何被清退时不找我谈，而是等到现在？”

刘洋转头后面，满脸困惑：“是啊，都过去好多天了。”

艾琳娜再不说话，看手机里的资讯，直到车子抵达她家楼下。刘洋送艾琳娜上楼，等电梯的时候，艾琳娜才肯对她明言。“余建磊是别人的弃子，他被人当枪使了，用他的那个人，先前肯定是给了他希望和允诺。”

刘洋这才恍然大悟。“是Carl？或者顾永伦、薛慎、何小云、Flora这几个根深蒂固的老人？”

艾琳娜摇摇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也并不关心。但我知道，余建磊今天出现，肯趴在地上不要身段的祈求，一定是走投无路。”

刘洋忿忿不平：“这种人也太可恶了，把别人当枪使，这不是坑人吗？”

艾琳娜再次摇头，笑说：“他怪谁呢。但凡被当枪使的人，都有这样或者那样的致命弱点，分析能力不够，辨别是非的能力差；或者***力较弱，容易被虚假的现象所迷惑，才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那个余建磊，真是可怜，在职场这么多年，一把岁数，落这么个下场。”

“想在职场上得好处，并不是非得投靠一方才能生存，公司再怎么着，也是需要能干活能出业绩的人，有实力的人，不会去搞那些歪门邪道。”这也是艾琳娜不肯帮余建磊的关键，人都是被自己的惯性所驱使的，惯性是人最大的敌人。

刘洋不无担忧地说：“总裁派你来上海，就是来扫雷的，你就是一个靶子，看吧，后面还不知道会有多少麻烦事，你要动的这几个，没一个是省油的灯。看上去你是升职了，但麻烦也升级了，以前咱们就只操心业绩的事，感觉现在要操心的更多，更累了。”

“麻烦就是人生，人生不就是在解决一个又一个麻烦中度过的。”电梯到了，艾琳娜拍拍刘洋，“不嫌麻烦才是好的人生。我上去了，你让老杨捎你回去吧。”

刘洋还是不放心：“以后得多小心，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那个余建磊，可不是什么小白兔，不知道会不会对你做些什么。”

小说《种春风》 第18章 麻烦就是人生 下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