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说，古代的后花园是最危险的，这话说的实在很有道理。早有人把元明杂剧中的爱情故事总结成四句话：“才子佳人相见欢，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奉旨成婚大团圆。”后人以此来嘲笑封建的文艺僵化，实际很可笑，法国喜剧家乔治·普罗第研究了1200余部古今戏剧，也只找出了36种戏剧模式。化简到最后，所有的艺术作品都差不多。即使是世界经典《罗密欧与朱丽叶》，阳台上下诉衷情，不也是花园的一角么？爱情的发生，总要有一个浪漫的背景。家宅的其他地方饮食起居，烟火气太重，唯有园林最是“风花雪月”。

而且，历史也比我们想象的久远：“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诗经·南风》）这是上古的爱情，同样离不开小园。“他沿着梅林外靠湖滨的一条小路走去，她默默地在后面跟着。他有时候掉过头来问她一两句话，她很简短地答复了，或者只是微微地一笑。”（巴金《家》），你看，即便到了变革的时代，爱情、花园依旧如昨，这份浪漫是变不了的永恒。大抵实在是这依附着家宅的小小园林，实在汇聚了屋宇所有的浪漫与遐想。

杜丽娘说“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元·汤显祖《牡丹亭》），李千金道：“柳暗青烟密，花残红雨飞。这人、人和柳浑相类，花心吹得人心碎，柳眉不转蛾眉系。为甚西园陡恁景狼籍？正是东君不管人憔悴！”（元·白朴《墙头马上》）。若无这春花烂漫，渐香褪残红，小园又如何会成为才子佳人情钟之所在呢？所以“小园芳草绿，家住越溪曲。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唐·温庭筠《菩萨蛮》），“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宋·苏轼《水龙吟》），“蜂蝶不禁花引调。西园人去春风少。春已无情秋又老。谁管闲愁，千里青青草。今夜倩簪黄菊了。断肠明月霜天晓。”（宋·辛弃疾《蝶恋花》）。再潇洒风流的夫子，也逃不开这花园的儿女情长。

当然，花园之中不止有花，尚有土石，“幽斋磊石，原非得已。不能致身岩下，与木石居，故以一卷代山，一勺代水，所谓无聊之极思也。”（清·李渔《闲情偶寄·山石第五》）中式园林最胜处，便在这小中见大，咫尺山林。家宅置于城市，以空隙置园，狭小且喧闹，因此最需土石，效法自然别作洞天。所谓片山多致，寸石生情，涧户为止静，家山不求深（明·计成《园冶》）家宅之旁的庭院，最忌贪大求全，旧时人说，螺蛳壳里做道场，大约就是这个道理。可惜现代城市人，更为狭小，连这一寸的乐闲也不知安放何处了。

小说《极简住》 第十六章后花园里的儿女情长 试读结束。